眼看就要到晌午了。
待午膳毕,前来参加春蒐的众人就该按规矩打道回府了。
可八皇子元崇烨那边依旧没有太多进展,送安神汤的宫娥迟迟没有揪出来。
他本不愿再找易知舟,奈何时间不等人。
八皇子只能拉下脸来。
武安侯易知舟被八皇子下了兵器,此刻正软禁在禁军帐篷内。
帐帘一掀,身着锦绣华裳的八皇子满脸严肃地走进来。
易知舟坐在四方桌边,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凉透了的浓茶,帐篷里阴冷的气息令他的左肩隐隐作痛。
元崇烨蹙眉:''买蛇之人就是帐篷外自尽的死者,这条线索也断了。''
易知舟闻言,眸光微微一沉,片刻之后才开口:''那人买蛇时留下的钱财银帛在何处?''
元崇烨连忙唤人将证据都拿了来,那人买蛇时给了一包银子,易知舟打开仔细看了看,有一锭成色略新的银元宝,其余都是成色很旧的碎银子。
''本宫检查过了,这一锭是三年前新发的鼎通元宝,都城里常用。''八皇子也想过从这方面入手,但银子十分寻常,别说王公贵族了,都城略有实力的商贾,都惯用这种元宝,所以并未发觉什么线索。
只见易知舟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在那一堆碎银子里拨拉了几下,指尖忽而夹住其中一粒。
元崇烨眸光一亮,赶紧凑过去:''发现什么?''
二人齐齐端详着那粒碎银子,分量约莫有三分的样子,成色很旧,上头似乎还刻着半个字。
只是,字体缺失了一大半,上头又覆着岁月的痕迹,黑乎乎一团实在看不出来······
八皇子的语气略有几分苦恼:''这也看不清楚啊?''
易小侯爷沉吟了片刻,忽而将手中的碎银子投入一旁的茶碗中。
''哐啷''碎银入水,发出一声短促的响动。
元崇烨仰头质问:''你这是做甚?''
易知舟盯着混浊的茶汤,坐姿笔直:''八殿下稍安勿躁。''
元崇烨一时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见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是有把握的吧?
二人就这样对坐了一刻钟之久。
碎银子表面附着的污垢在浓厚的茶汤中一点点瓦解开来。
易知舟倒掉茶水,从衣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棉帕,修长的十指仔仔细细擦拭着那颗碎银子。
元崇烨亦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虽性子凉薄不讨人喜,但俊美无双的容颜确实惹人注目,精雕玉刻的五官,宛若千年冰潭一般沉静的眸子,难怪九妹妹与父皇都对他另眼相看。
唉,元崇烨心里忽而惆怅起来,妹妹自幼千宠万爱着长大,只怕武安侯这样的性子,容不得······
意识到自己走神,他忽然眨眨眼,将所有的担忧收入心底,重新审视眼前的情况。
碎银子在棉布的擦拭中渐渐褪去陈年污垢,上头的字体也隐约可辨。
元崇烨脸色忽而大变:''淮?''
武帝建国之后,曾分封了几位异姓王,允许他们在封地铸造钱币,只是后来为了方便流通,武帝又下令统一了货币,尤其这三年多以来,举国上下几乎都已经完成了新旧钱币的更替。
如今还会持有旧币者,必定还与各异姓王有关联。
易知舟渐渐松开指节,将碎银子摊放在掌心,脑中不由得联想到一件事:
''春日宴,九殿下在御花园中得罪了各家贵女,其中好像就有一位淮南郡主。''
元崇烨自然晓得。
''是刘荷,她与九妹妹一向不对付,可闺阁之争,也不至于这般狠毒吧?''
元崇烨深感不解:''她不仅是淮南王嫡女,下个月就要与七皇子完婚了。''
易知舟原本也觉得若只是女子间的意气之争,确实罪不至此,可若是加上七皇子,一切似乎就豁然开朗了。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一丝难以启齿:
''昨日,微臣与七皇子因涉猎产生矛盾,九公主她仗义执言,替卑职解围,或许,正是因此而得罪了他们。''
语落,对面的元崇烨脸色倏尔掉进了冰窟窿,愤愤不平道:''怨不得,此事果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易知舟默默垂眸,想起昨晚某人梨花带雨的脸庞,心下确实生出了几分愧疚。
*
八皇子快马加鞭赶到别苑。
今日的武帝早已没了打猎的兴致,索性将人都召集到别苑来用午膳。
陛下赏宴,无人敢辞。
元崇烨匆匆而来,在武帝下首落座。
武帝扫了眼儿子:''事情办妥了?''
元崇烨默默摇头:''暂时,还未。''
武帝心知没那么容易,于是对儿子说:''先用膳吧,你九妹妹好多了,此刻在女席那边。''
元崇烨点点头,佯装喝水时扫了一眼席面,七皇子元崇敏独坐在靠门的位置,看起来神色无异。
女席那边,皇后娘娘坐在首位,长公主今日难得同席,她一进来就在九儿身边落座。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九儿小声道:''我知不是姐姐所为。''
那壶安神汤······
元静姝心里一热,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哼,万一真是本宫要害你呢?''
只见元季瑶嘟嘟嘴,一脸无精打采:''阿姐可没那么笨,若真是有心害我,何必挑这种时候?''
元静姝掩唇轻笑:''那倒是,也不知是哪个蠢人,自以为是,居然选在北苑猎场加害于人。''
长公主音色婉转,可语调不低,前后左右的贵女都听得见,某些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自以为这荒郊野岭不好查证,可北苑也是天子脚下,但凡行了恶事,就别妄想全身而退!''
长公主最后一个字说的狠戾,气氛瞬间降至了冰点。
一时之间,众人也不免猜测起来,究竟是谁要害九公主。
易柔嘉出去了一趟,本想给哥哥送个口信,可易大人此刻被八皇子监管了起来,消息带不出去。
柔嘉只好心惊胆战的回来,绕过回廊时,与八皇子撞了个正着。
元崇烨要去见九妹妹,遇见易姑娘自然要喊住她。
''你就是武安侯妹?''
易柔嘉点点头。
元崇烨拿出审犯人的语气,质问她昨夜为何不在寝帐里待着,跑去了哪里?又问她为何毫无警惕就喝下别人送来的安神汤?
易柔嘉无奈,对方是八皇子,他问,她不敢不答,可八皇子问得都是些细枝末节,柔嘉一时情急,扯了扯八皇子的袖子。
元崇烨当即噤声,疑惑地看着她。
柔嘉小声道:''臣女发现一件怪事。''
二人站在廊檐下说了几句话,直到禁军前来向八皇子回话。
*
午膳很快便结束了,照例,今年的春蒐就算是接近尾声了,余下的时间,各路王公贵族就该驱车打道回府了。
刘荷担惊受怕了大半日,眼看就能功成身退了,她轻轻松了一口气了,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人还没走出别苑,就被禁军挡住了去路。
别苑偏殿里,八皇子和九公主并肩而坐,刘荷一进门便暗道一声不好。
可环顾四周,皇帝陛下不在,她又觉得有几分安心,故作镇定道:''你们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元季瑶抿着唇,眼底情绪涌动。
八皇子率先开口:''刘荷,你可知罪?''
刘荷横眉冷眼道:''八皇子何出此言?臣女可听不懂!''
元季瑶忽而起身走上前,一把拽掉她腰间挂着的小荷包:''这里面装的什么?''
刘荷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急忙伸手想去抢回来,可元崇烨身高力壮,一把护住了妹妹。
八皇子拆开荷包,将里面干枯的草芥摆到桌面:''你的荷包里为何装着避蛇草?''
刘荷虽然慌乱,但依旧嘴硬:''壁蛇草?什么壁蛇草?荷包是府中绣娘所制,我看样子好看就戴着了,再说了,咱们北朝哪条律法规定,女子的荷包里不能放避蛇草了?''
高扬的语调,配上刘荷特有的狡黠目光,这副抵死不认的模样,元季瑶再熟悉不过。
''九妹妹昨夜被恶人加害,你今早就挂着壁蛇草,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面对八皇子的执意,刘荷面露不屑:''休要在这里说胡话了!''
一旁的元季瑶始终憋着眼泪,见刘荷死不承认,她只好深吸一口气:''刘荷!''
四目相对:''你我年岁相仿,虽然常有口舌之争,但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从来不曾视你为敌。''
''上一回柿子树下,是我行为欠妥,害你出丑;我心中并非全无愧疚,写个月是你与七哥的大婚之礼,我已经备好了贺礼,只等届时一并奉上。''
刘荷不敢直视九公主,但也不敢显出怯懦,于是直愣愣站在原地。
元季瑶:''可我想不通,你为何要用这种阴损的招数害我??''
''你知不知道,十几条黑蛇在我眼前游走时,有多么恐怖?''
''那壶安神汤入腹,就好似被万千白蚁啃食吞噬!''
刘荷被她说得心虚至极,目光飘忽,急忙伸手推开她:''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黑蛇?什么安神汤??''
元崇烨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叫人送了一壶有问题的安神汤给九儿,这事你认不认?''
刘荷紧张的吞了吞口水:''你胡说,我何时做过这种事?''
元崇烨不欲同她争辩,只冷声道:''放蛇之人自尽而亡,死无对证;可送安神汤的宫娥还活着······''
刘荷紧张的看他一眼!
元崇烨:''我已派人捉拿了她,人证物证具在,不容你反驳。''
语落,刘荷忽然尖叫一声:''不可能,你胡说,你一定是在胡说。''
他怎么可能找到那个宫娥······
可元崇烨目光冰冷,丝毫不像说谎的样子,她又深怕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元季瑶见她眼神飘忽,脸色煞白,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你当真用那种腌臜手段陷害我?''
刘荷死不承认。
元季瑶的耐心也告罄:''刘荷,你若是愿意实话实说,我愿意向父皇求情,不会重罚你,可你若是还不承认,''
刘荷一着急脱口而出:''承认什么?分明是你自己私会外男,德行有亏,还想往我头上泼脏水?''
元季瑶死死攥住指尖,气极反笑:''你怎知我私会外男?难道你在我帐篷外面听墙角了?''
刘荷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转身就要离开,可门外的禁军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墙之隔,武帝与洛贵妃脸色十分难看。
半晌之后,武帝宣了七皇子元崇敏前来。
与刘荷不同,武帝才质问了几句,元崇敏就乖乖说了实话。
''父皇明鉴,儿臣也不知道刘荷究竟做了什么,她只说九儿得罪了她,要给她几分颜色瞧瞧。''
说话间他跪在武帝脚下声泪俱下:''儿臣料想无非是女儿家争风吃醋罢了,出不了什么大事,所以,所以一时疏忽,未能及时劝阻她。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还望父皇明察。''
刘荷一听勃然大怒:''元崇敏!你这懦弱小人,分明是你说易知舟在猎场上坏了你的好事,是你先说要教训他的。''
元崇敏急忙替自己辩驳:''我只说教训易知舟,我又没说教训九儿!是你,是你说,九儿与易知舟有私情,你说你有好法子让他们两个人身败名裂,痛不欲生的!!!''
武帝忽而起身,重重地抽了七皇子一巴掌:''混账!''
''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九儿是你的妹妹啊!''
洛贵妃本无意开口,可眼前这两个孽障实在是蛇蝎心肠:''刘荷你一个女儿家,居然能想出如此恶毒阴鸷的法子!''
退一万步说,即便易知舟与九儿真有私情,也有双亲问罪,不该这样设计折辱他们。
用暖情酒刺激他们做出出格的行为,再当场放毒蛇恐吓,这,这,分明是要他们身心受损,阴毒,实在阴毒·····
有些话,洛贵妃说不出口,只能颤抖着双手,一味地流泪顿足。
''你们俩,一个懦弱无德,一个阴险狠戾,''武帝胸膛急剧起伏,显然被气的不轻。
元季瑶见状,急忙扶着父皇落座:''父皇息怒,当心龙体。''
她双手奉上茶盏:''幸得祖宗庇护,一切都有惊无险。''
对面的元崇敏跪地不起,刘荷虽然也跪着,但一双眼睛好似要吃人一般,狠狠的盯着元崇敏。
武帝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养出这样心思恶毒的子嗣?亏得七皇子的生母还是世家大族出身。
今日这件事,必须得有个结果。
半晌后,顺了气的武帝指了指地上的元崇敏:''你!''
浑厚的声音在偏殿里响起,曹宇等人皆颔首听令。
''七皇子元崇烨,残害手足,德行有亏,自今日起褫夺皇子封号,降为庶人。''
元崇敏只觉得两眼一黑,只是一件小事,父皇居然舍得将自己降为庶人?
''至于你,''武帝冷漠的目光扫过刘荷:''加害当朝公主,手段恶劣,拒不悔改,自即日起贬为庶人发配宁古塔,终身不得踏入都城一步。''
刘荷瞬间声嘶力竭:''不!''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淮南王嫡女!我父皇是北朝肱骨!是国之重臣!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刘荷不顾禁军阻拦,匍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当年若非我父皇出兵协助,你们元家凭什么问鼎天下?''
武帝脸色铁青,目光沉沉的扫过殿前失仪的刘荷。
洛贵妃秀眉紧蹙,也不知这淮南王是如何教女的,竟口不择言到这种程度?她急忙冲一旁的九儿使眼色。
元季瑶定了定心神,扶住父皇的胳膊:''父皇,时候不早了,咱们启程回宫吧。''
眼看着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视野尽头,刘荷却像是彻底疯了。
''你们元家人真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元季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元崇敏,你这个没出息的草包!''
年轻女子尖利的咒骂声一句高过一句,须臾,伴随着利剑出鞘的声响,咒骂声戛然而止。
浩浩荡荡的车辇渐渐消失在平坦的官道上。
惊心动魄的春蒐终于在和暖的日光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