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趋炎热,轩窗外蝉鸣不休。
出门之前,陆扶摇费了好一番功夫选衣裙与首饰。
“我穿这件好看么?”最终陆扶摇选了一套软罗交领大袖间色襦裙,拿在手中,问自己的侍女。
“郡主穿什么都好看。”朱砂、胭脂、青黛、荼白四人异口同声地道。
这倒不是恭维话。
虽说人靠衣装,但衣裳也靠穿它的人出彩。嘉仪郡主绝对可以称得上大景第一绝色,确实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那就这件了。”陆扶摇早已习惯了她们这样的回答,随口一问也没太过指望她们能给出多少意见。她自己也不是个没主见的人,因而很快做好了决定,又选了一条蜜合色帛带搭配,就由着侍女伺候换了衣裳。
“叮铃叮铃——”铜铃声悠扬,嘉仪郡主的牛车顺利穿过早间热闹的集市,在快要抵达城门口处的时候却被人拦了下来。
车夫朝内通秉,侍女将门帘掀开一半,陆扶摇抬眼便望见了一名坐在马上的年轻郎君。青衣大袖宽袍,衬得小郎君风姿秀逸,气质文雅。
“王禹,我今日有事出城,很晚才回,没空跟你去清谈雅集哦。”陆扶摇对那小郎君道。
这小郎君便是那屡次被拒还屡次登门求娶的王氏三郎王禹。
王禹是王氏二房第三子,因从小聪慧,被王氏家主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在时下士族年轻子弟们渐渐崇尚率性洒脱,轻视礼教,不拘礼法,放浪恣意的风气下,王禹是其中少有的墨守成规,严以律己的子弟之一,因此他被许多纨绔子弟们称为“小古板”。
说起来,曾经古板严苛的王禹对陆扶摇如此着迷,不顾拒绝不遗余力屡次登门求娶,其中还有一小段故事。
那是陆扶摇回南都后,为了让明小公子明辰尽快融入圈子,带他去参加清谈雅集。因为陆小郡主容貌太过绝色,一时间艳名便传遍南都,那些附庸风雅的士族子弟们,言谈间便会提起这事。
王禹听不得众人反复对嘉仪郡主容貌的夸赞,还听说有人忍不住早已登门求娶,便与众人争论,言说女子重贤重德,他们这些士族子弟,将来娶妻也都是娶世家贤良淑德的女子,容貌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可有可无。
他这话一出,其中有登门求娶被拒过的士族子弟便不服气了,直说他只是没有见过嘉仪郡主罢了,便在这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尽说风凉话。
王禹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他性情温和,不善吵架,但喜欢引经据典,与人理论。只温声道,过往世家大族择妻择媳皆是如此,他自己也会以身作则,绝不以色择妻。
结果当日下午,他参加清谈雅集,恰好遇到陆扶摇,一时间惊为天人,怔愣半晌都不曾回神,被众人奚落嘲讽了好一番皆不吭声。自此更是仿佛着魔了一样,屡次登门求娶。
王禹出身名门世家,容貌不俗,文采斐然,性情温和。若按当初陆扶摇跟她小姨说的那些条件,王禹其实符合了一大半。只唯有在武艺上,他虽然如今才开始学习,但着实是晚了,且于武艺上确实没有天赋。
不过,他耐性足,脾气又好,所以陆扶摇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也借由他的名气,带着明辰顺利地融入了南都的清谈雅集圈子里。
王禹今日一早在集市上遥遥地认出陆扶摇的牛车,但人潮汹涌,他的牛车没法过去,等他徒步挤到人群外时,陆扶摇的牛车早就不见踪影了。
匆忙间王禹恰好看到有人牵着一匹瘦弱的马在路边叫卖,因着时下以乘牛车为尊,大多数人对马匹不感兴趣,何况是这种品质不佳营养不良的马,因而无人问津。
王禹却像绝路逢生,喜不自禁地跑过去,将那马买来,然后用自己才练了不久的骑马技术,一路拼命追赶,这才在接近城门口处追上了陆扶摇。
此刻,他发髻凌乱,俊秀白净的脸上还带着薄汗,却什么都顾不得,只气喘吁吁地问陆扶摇:“阿摇你要去哪里?”
“我去凤鸣山看马毬。”陆扶摇道。
王禹便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我也想看看打马毬。”
“这……”陆扶摇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回看马毬只是其中之一,找萧律是其中之二,也是最要紧的事。
上回萧律说他的弟兄们想与安阳长公主的侍卫们切磋,此番陆扶摇便央求她小姨,给萧律下了请帖,邀他带人去凤鸣山围场里切磋。
陆小郡主也不是完全不懂含蓄婉约的。此次她吸取上回教训,也在书中汲取了知识,因此也来一个迂回婉转,间接地制造与萧律见面的机会。
王禹并不知晓这些,见陆扶摇犹豫,他又道:“城内没有马场,我从来没看过马毬,只在书上见过……”
这话说得着实可怜,陆扶摇看着他央求的眼神,有些心软。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那你也跟着去看看吧。不过……”
她顿了顿,又觉得该将话说清楚些,也正好趁此机会彻底打消王禹对她的想法,便如实直言道:“我此次去不仅是看马毬,还因为我看上了一位郎君,想追求他。”
王禹闻听此话不亚于晴天霹雳,面上瞬间露出哀戚之色,愣了半晌才伤心欲绝地问:“阿摇看上了谁?”
陆扶摇不忍多看他悲伤的神色,放下车帘,无情地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
萧律以为,陆小郡主的那句“我过几日再来问你”只不过是被他直言拒绝之后,随口的一句找补。
就像她说话行事那般,都是小女郎临时起意的玩闹而已。等热情散了,时日一长说不定就忘了。萧律自己也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这种不重要的闹剧早就被他抛之脑后。
——直到几日后,他在安阳长公主的凤鸣山围场里,再次看到了陆扶摇。
其实也不算太意外,毕竟安阳长公主是嘉仪郡主陆扶摇的亲小姨,她出现在这里,也算正常。
不太正常的是她的目光,从萧律出现之后,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目不转睛,灼灼如火。以至于萧律不得不想起了上回她问的那句荒唐话。
萧律自是不信王恒所说的,陆小郡主缠上自己,是平阳长公主安排的又一个美人计。没有确凿证据的事情,他不会轻易下定论。
所以,他暂且只当这是小女郎心血来潮的胡闹。
这种胡闹只要无伤大雅,他尚能忍耐。因此在陆小郡主火热的视线下,萧律泰然自若地亲自上场,带着他的那帮兄弟们与安阳长公主的侍卫们较量。
时人皆以为,安阳长公主养马、养面首,只纯粹为了个人玩乐享受,为此不少人鄙夷、抨击,不屑于与她有一点交集。
但萧律对安阳长公主的马和面首都很感兴趣,这才有之前寒暄时的切磋提议,还抽出时间来亲自带人参加这一场马毬。
安阳长公主的凤鸣山围场里,不仅有马毬场,射猎的山林,连绵的山丘,也有适宜居住的别苑。
萧律和众人在别苑里换好骑装后,骑马执杖入场。
两队人马,穿着夏季敞胸露臂的骑行劲装,以头上系的不同发带为区分。安阳长公主的侍卫们头上系着红色发带,萧律这一行人头上系着黑色发带。
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儿郎,恰好也都容貌不俗,其中与众人穿着一样衣裳的萧律却依然鹤立鸡群。
男人不仅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那历经沙场长枪大弓锤炼过的结实胸膛与有力臂膀也十分惹眼。
安阳长公主慕容岚目光一个个滑过去,在萧律的身上定了一瞬,然后掩着宫扇,凑到陆扶摇耳边,轻笑道:“摇摇眼光不错啊,咱们这位国舅大人,不仅容貌俊美无俦,这身材也很绝嘛。”
陆扶摇嘴角翘了翘,笑吟吟道:“小姨你可不要跟我抢。”
慕容岚“噗嗤”一笑,拿宫扇打了她一下:“放心吧,我对他没想法。”
虽然萧律跟慕容岚的辈分和年纪都很合适,她和萧律之间的可能性比陆扶摇还大,萧律也绝对是年轻未婚郎君中的佼佼者,但慕容岚年少时心里便已住进一人,如今为情所伤,不再交心。
她招那么多面首,是别有所需,而萧律的家世和性情,是她拿捏不了的,因此对萧律是着实没有想法。
陆扶摇放心地一笑,目光专注地落在毬场上。
这一场马毬以比赛的形式拉开序幕,观众也只有安阳长公主和陆扶摇的随从侍卫侍女们、萧律带来的几个没有上场的兄弟们、以及坐在凉亭角落里的绝望小郎君王禹。
一开始,众侍卫们和萧律的那些弟兄们各自得了来自于安阳长公主和萧律私下里的不同吩咐,全都表现得随意而懒散,像在相互试探。
欣赏够了美男子们的风光,这会儿的马毬并无多大看头,慕容岚便抽出闲暇瞥向坐在凉亭一角的王禹。
王禹这会儿正面无血色。
他一直自认家世可以,自身条件也不差,整个南都,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不多,能与他媲美的未婚郎君更是少之又少。虽然如今他暂时未得到陆扶摇的芳心,但他有恒心有耐心,天长日久地磨下去,相信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今日陆扶摇的一句实话,给了他当头一盆冷水。此刻知道陆扶摇心仪之人竟然是萧律时,更是心如死灰。
要说如今还遵从礼法礼教,克己复礼的年轻郎君,王氏的王禹算一个,那萧氏的萧律也绝对算得上其中一个。甚至,萧律还是王禹的六叔王恒最钦佩之人,一直追随于他。那些年轻子弟们,也都唯萧律马首是瞻。
王禹自己更是在心底将萧律视为表率,十分敬仰。
可如今,他所景仰之人,却是自己心上人的心仪之人,这叫人多么无力和绝望?
慕容岚看了一眼神色悲戚的王禹,压低声音问陆扶摇:“你将他带来做什么?看你对别人着迷,他不得难过死?你这是诛心啊。”
“心死正好绝了念头。”陆扶摇缓缓摇着宫扇,目光依旧盯着毬场方向,随着萧律的身影移动,“我并不心仪他,这样耽搁下去,对他不好。”
“这小郎君脾性不错,又有文采,家世更不必说了。几次登门求娶,却都被你拒了。”慕容岚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你不是喜欢看脸么?他长得也挺好的啊。”
她甚至在那小郎君身上,看到一点当年某人的风姿来。
当年若是那人能有这小郎君的一半执着,他们也许会有很好的结果,说不定这会儿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慕容岚望着王禹,神情有些恍惚,却听陆扶摇回道:“长得好?那也没有萧大人好吧。”
慕容岚:“……”
“行行行,你的萧大人最好。”她没好气地道,“可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肯定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到时候,你若是遇着了,怎么办?”
陆扶摇被她这句话问住了。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比他更好看的……不会再有了吧?”
“嘁,谁说不会——”慕容岚话未说完,却听毬场上陡然一片叫好声,而旁边的陆扶摇也忍不住欢呼起来。
原来是萧律进毬了。
此前,众人懒散敷衍,以守为主,谁也没有进毬。
而萧律进的这第一毬,不仅打破了先前的闲散气氛,更是像一个信号一般,改变了毬场的风向。之后,毬场中的众人在萧律的有意引导下,一甩松散姿态,个个严阵以待,气氛逐渐焦灼。
两队人马你来我往,势如烈火。高头大马四蹄有力,体魄健壮,飞奔起来快若虚影。毬杖击出犹如长剑铁枪,交手间撞出磅礴力度。
恍惚中,这荒郊野外的毬场竟仿佛金戈铁马的战场,叫人看得忍不住屏息,提着一颗心为胜负着急。
这场马毬绝对是陆扶摇和慕容岚看过的最激烈的一场马毬,也是最精彩的一场马毬赛。
不仅其他儿郎们个个表现超乎寻常,萧律也展现出了少有的认真。
比赛最终以萧律一方胜了两毬为终结。
结束了马毬赛,众人陆陆续续地骑马出场。场外有马夫守着,等他们下马后,将马儿牵去马棚打理。
年轻儿郎们意犹未尽,边走边讨论刚刚的激烈状况。
萧律缓步走出场外,将手中毬杖递给旁边候着的九思,然后微垂首正拆着头上束带。余光察觉有人向他走来,便抬眼望去,果然是陆小郡主朝自己过来了。
他停住脚步,因着对这位小郡主的出口惊人已经有所见识,此时心里其实已做好了准备。
却不想陆扶摇开口的话却还是叫人料想不到。
只听她一本正经地问:“萧大人,你不会是想做我小姨的面首吧?”
萧律额角抽了抽。
他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的女子,或者说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纵然他八风不动,稳若磐石,她却总是出其不意地叫他几近破功。
其实陆扶摇有这种想法倒也不是胡乱猜疑。
以她这些日子所了解到的萧国舅,绝对是冷面冷心,待人不假辞色的那种。
他答应马毬赛切磋,不仅亲自上场,还如此卖力,叫陆扶摇无法不多想。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缘由才会令淡漠冷肃的萧国舅如此认真。
看着萧律沉黑的眼眸和紧抿的唇,陆扶摇心里一突,忍不住又道:“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千万别啊,你做她面首,还不如做我的郡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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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