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京街市上行人熙来攘往,明姝忽然转过身来,险些被挤倒。
好在狼尾褐发的少年拉了她一把,这才没有绊了脚。
便也是在这时,明姝才看清了少年的容貌。
他的五官线条英俊且凌厉,且因着父亲是乌羌人,肤色便比大多数奉京人要黝黑一些,带着少年人的野性,叫人不禁想起烈日下淬着光的利刃。只是那双眼睛又恰好生了琥珀似的瞳色,清澈干净。
少年仔细看了明姝好一会儿,惊喜道:“祝明姝,你真是明姝?”
明姝也怔怔盯了他良久,脑海里才有一个黑黑瘦瘦的身影与眼前人勉强重合在一起。
她指着少年难以置信,“不会吧,你不会是……小玦?”
“是我!巫玦!”
巫玦的神情与动作无一不洋溢着故乡喜逢故人的热情,明姝却不一样。
她顾自沉浸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来。
直到绿漪来到两人身侧,谨慎地护在明姝身前,支支吾吾凶狠道:“你、你是谁,想做什么,离我家小姐远点!”
明姝这才如大梦初醒,拉回绿漪。
“绿漪,他是小玦。”
绿漪看看巫玦,这五官……确实是他。
意识到这点,她下一瞬便露出了与明姝初时一般惊讶的表情。
“你也不信,对吧?”明姝问。
绿漪飞快点头,“变化好大!”
明姝上下打量着巫玦,啧啧感叹:“三年前你在迎县才和我一般高呢,现在便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还有这身形相貌,我险些以为换了个人……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绿漪与巫玦熟识,并不拘束,在一旁补道:“那时巫玦的声音还特别难听,就像小姐弹琴似的。”
三年前,巫玦十五岁,变声期的嗓音确实算不得悦耳。
明姝很是赞同地点头,回味过来后半句,登时佯装嗔怒。
“好哇你,才出了温世晏那臭木头的地盘呢,你这就敢打趣我了?”
她作势便去挠绿漪,将绿漪挠得直求饶,还是巫玦制住打闹的两人,“好了,别玩了。对面那家茶楼不错,我们先上去。”
到了茶楼雅间内,巫玦才低声道:“方才你说温相,他怎么了?”
提起温世晏,明姝便撇了嘴,“他啊,能怎么?就是古板又无聊,油盐不进,还整天端着张冷脸吓人,烦都烦死了。从相府里搬出来可真是太明智了,我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爽的!”
她总这样咋咋呼呼,巫玦笑着给两人倒了茶,又皱起眉,“这么说,温世晏对你不好……你在相府吃了苦头?”
“没有!”
话落,明姝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回答得这样快。
她仔细想了想,才接着道:“温世晏也不是对我不好,其实他还挺体贴的,在相府吃穿住都舒心,可就是不自在。非要说温世晏哪里惹了我的话,无非就是他要罚绿漪咯。”
明姝数了半天也没数出温世晏有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行来,最终一转话题,将话头指向了巫玦。
“一直在问我,我都没机会说话,我问你,你既然知道老头子把我送到奉京,怎么也不来相府寻过?”
巫玦一愣,忙放下手里的茶杯,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明姝你听我说……锐兵营难得才有休沐,我便是想见你,上头也不准我出营啊。”
明姝:“你进军营了?”
“来奉京的第二年春初,我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大将军一回,幸得将军赏识,提拔我当了都监。”
“都监?”明姝眼睛亮得似是有星星,她一拍巫玦肩膀,“不简单啊小玦,进京才没多久,这就当上官啦?”
巫玦面上微热,略不自然地拂开明姝的手,“你就别打趣我了。”
绿漪胆小,心思却细,似是浅浅意识到了什么,忙把明姝拉回自己身边坐下。
“小姐,京中人多口杂,巫玦眼下毕竟有官职在身,咱们再这么欺负他,被人添油加醋可就不好了。”
其实这句话仔细想想皆是破绽,巫玦官位不高,又有几人愿意分出心思作弄他?且明姝方才只是拍了下他肩膀,何来添油加醋之说?
然而雅间中除了绿漪,其余两人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还如儿时那般玩闹。
绿漪默默叹了口气。
在茶楼里待了半个时辰,明姝与绿漪本是要赁房的,眼下遇上了巫玦,巫玦常年在锐兵营里住,救下大将军时又得了不少赏赐,便提议把自己的得赏的独户小院暂借出来。
明姝与绿漪应了。
“我还需去给营中一位朋友送些东西,你们是随我一起去,还是先逛着?”巫玦道。
“你自己去吧。”明姝一点也不拘束,“等下就在这茶楼前汇合。”
“好吧,那申时见。”
如此一来,明姝便又与绿漪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绿漪忽然问:“小姐,你觉得巫玦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呀?”
“嗯?”明姝不解,“很多啊,变高了变俊了,声音好听了。这些你也说了嘛,问我这个做什么?”
绿漪接着问:“其他地方呢?”
“其他?”明姝想了想,“没有了吧,还是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
绿漪一看明姝这反应,便知她还将巫玦置于玩伴的位置。
可她总觉得,巫玦看明姝的眼神却不一样了。
但愿是她多虑了吧,不管明姝最后选什么人,像这时一样开开心心就好了。
思忖间,明姝顿了步子,拉着绿漪进了一家布庄。
“小姐要做衣服?”
明姝心不在焉地答:“随便逛逛。”
目光却是定定落在一匹鸦青色的绸锻上。
绸缎之上以乌金细线绣了松柏纹样,明姝只看一眼,便移不开了眼。
她摸着光滑的缎面,眸中流露出满意,下意识问身边人:“绿漪,我觉得这个一定很衬老头子,你说呢?”
“小姐要给老爷买呀?这颜色好,老爷一定会喜欢的。”
绿漪的话如丢入池中的石子一样,很快惊醒明姝。
明姝面上有些挂不住,“谁说我要给他买了?他天天就知道嫌我吵闹,我巴不得他都穿最丑的衣裳!”
话虽如此,骂完还是又抱臂看着绿漪,支吾道:“不过我看你倒是挺关心老头子的,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就拿你的名义给他买几匹。”
绿漪极力忍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说:“好,小姐真懂绿漪,小姐最好了。”
叫了店小二过来,却是说这布有人订了,下一批要月末才到。
明姝又不钟意其他的样式,只得改订下一批货。
“这位姑娘,您慢走。”小二态度恭顺地将两人送到布庄门口。
就在这时,明姝眼尖地瞥间角落里一抹颜色。
是一匹深紫色的绸缎,颜色极刺目,其上绣的纹样又是牡丹,实在是夸张到了极点。
“姑娘,这原先也是好料子,本是紫檀色,可惜染坏了,现在只作贱卖。”
明姝再看了看,觉得这东西很适合送给讨厌的人。
于是她对绿漪耳语:“你告诉他,用这绸缎做一身衣裳,然后送到……”
绿漪惊在原地,“小姐,这不好吧?”
“好,好极了!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是我送的?”
绿漪还是犹豫,明姝费了好大功夫软磨硬泡,她才勉强应下。
“……好,小姐,说好最后一次了。”
明姝点头,“知道啦,我躲着他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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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温世晏坐在池心亭上,难得请了余青山对弈。
余青山在心下苦笑。
公子是世家养出来的雅正君子,品貌能力便没有一处不出类拔萃,棋艺自然也不例外,他哪里下得过。
虽如此想,但念着公子甚少歇下公务放松,余青山便也硬着头皮应了。
温世晏是文臣,然而坐到丞相位置的文官,尤其像他这样揽过半数帝事的权臣,倘身边没有安排人暗中护卫,怕是活不到今时。
第一个暗卫回禀明姝出府后极是欢喜时,温世晏欲落棋的手一顿。
又有第二个暗卫来禀:“明姝小姐身边多了位十七八岁的男子,模样不似奉京人。”
温世晏心思微动,输了一盘棋。
落日霞光斜斜落入窗棂,第三个暗卫道:“明姝小姐在布庄订了几匹男子样式的绸缎和衣裳。”
温世晏眼眸一颤,不动声色问:“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