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镇,是大庆国南北西三方的通衢重镇,平日里就是一副繁华景象,恰逢上元节,虽然飘着小雪,但更添了雪打灯的好兆头,到处张灯结彩,吆喝声此起彼伏,车马粼粼,热闹得紧。
梅爻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什么都新鲜,花灯,糖人,面具,福牌,戏法,天南海北新奇玩意让人目不暇接。她此刻一副中原小公子装扮,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肤如凝脂,目若灿星,顾盼间风姿天成,分外勾人,引得路上结伴出游的姑娘们频频侧目,掩面私语。
骑马随侍的梅六,瞧着自家主子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道:“风秀啊,你可得留神,咱们爷要是再这么看下去,等会那姑娘们的荷包呀,手绢呀什么的,可就都招呼到咱们车上来啦!”
车后的夜影眼锋冷冷:“说话注意!”
夜影是蛮王梅安王暗卫里的头一号,为人十分板正,在他眼里,梅六这种世俗玩笑,可不能开到三小姐梅爻身上去。梅六惹不起他,更不敢怼,只能嘿嘿地讪笑:“这不是夸咱们爷好看。”
梅爻这才留意到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羞怯的,好奇的,艳羡的……她缩回了脑袋。
小丫鬟风秀立刻把窗帘遮好,以防风雪寒气再吹进来。
马车一路驶到此地最大的酒楼客栈,扮成车把式的护卫凤舞抬头去看,足足五层高的楼面,雕梁画凤,大红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缀着红锦绸缎大红花,牌匾上“听风楼”仨字写得威风气派!各地往来的商贾谈笑进出,门口迎客的小厮不但热情,生得也俊俏讨喜,更有个迎来送往的漂亮姑娘,一张红帕子舞得欢实。
凤舞忽地乐了:“这到底是酒楼,还是妓馆?”
恰好打前哨的梅九从里头出来,一溜小跑着迎过来道:“自然是酒楼,不过你说的那些消遣,这里也是有的!”余光瞥见夜影大人的眼刀,连忙又转了话头,冲马车说道:“爷请下车,咱们到了!”
没等他说完,梅爻已自己钻了出来,不需人扶跳下车,身后跟着丫鬟风秀和护卫霜启,马车被店里小厮引去停靠。
梅九有些不好意思:“爷,今天过节人多,咱们来得稍晚,最大的院子先被人订了,不过我让店家给留的那个也不小,安静也干净,您去看看?”
店家也连连道:“是呢,我家的院子各有特色,贵人看了就知道,给您选的这个景致是最美的,贵人里边请!”
“被谁抢先了?”梅爻边走边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店家脸上陪着笑:“爷您体谅,这位贵人咱可惹不起,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嫡子,端王殿下!”
梅六冷声道:“是继后的嫡子,先皇后的嫡子如今还被贬在文山呢!”
“是是。”店家讪笑,心想这些人也真是胆大,就这么议论起天家事来了。不过他见多识广,察觉眼前这些不像一般客商,身上有贵气也有杀气,只能小心伺候着往里迎。
梅爻对院子其实不大挑剔,干净、不吵便好。几个护卫四下探查了一番,并无不妥。
店家送来吃喝,梅爻惦记着街上的热闹,随便填了几口便要出去。她带着风秀和霜启一路逛一路吃,最后被河边一排花灯吸引住。
那灯十分漂亮,螃蟹、兔子、蜻蜓、美人、绣球,个个栩栩如生。时不时便有小公子猜了送给心上人,惹得美人娇羞媚笑,软语撩得人心软。
梅爻看着那一排精巧漂亮的灯笼,渐渐便失了神。
记忆里她还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穿一身中原过年才穿的红衣裙,挽着俏皮可爱的双螺髻,提着一只桃花灯,兴高采烈去给那个漂亮少年送灯。
少年叫小玉,是她从二哥刀下捞回来的,名义上是她的小猞奴,可实际上她俩谁是主谁是仆,还真看不出来。少年桀骜嚣张,脾气烂的一塌糊涂,偏她喜欢,一味宠着。
她提着灯,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望月出神的少年身后,先是把灯挑到了他眼前,粉嫩嫩的灯笼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真好看呀,就是有些冷。
见他不动,她又像只小狸猫一样蹦到他跟前,灵动,漂亮,像是从蟾宫出逃的小仙子。
他好像是怔了一下,约莫是头回见她扮成这个样子,有些不习惯。
少年坐在石阶上,微仰着头看她,她便又弯了弯腰,视线与他平齐,笑盈盈道:“好看吗?送给你的!”
她知道今日是中原的上元节,便弄了这么一出来攻他的心。他勾着唇角冷笑:“不要!”
她也毫不介意,仍絮絮叨叨:“许师傅说,你的家乡今天会有好多人赏灯祈福,所以我给你也做了一只,喜欢吗?”她共做了三只,这是最满意的一只,兴冲冲跑来给他献宝。
似是为验证她的话,少年的视线撇向她提灯的小手。
她做灯的时候好几次被竹篾划到手,拇指和食指肚上还有口子,只是已经不流血了。这会她手指蜷着,夜色又暗,其实看不到。
见他垂眸不语,她又歪头凑近他一些。她身上特地用了香,淡淡的,丝丝甜意往人鼻息里钻,讲话的声音又娇又软:“小玉哥哥,你喜欢么?”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小玉哥哥。一句喜欢么,像是问灯,又像是问人。
少年的视线从她提灯的小手移到她脸上,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那个歪头含笑的小姑娘,眉目灼灼,又娇又媚。
可他既不作声,也不接灯。
她心下不免失落,却仍扬起明媚的笑脸哄他:“是不是不喜欢桃花灯?我还做了小狗、蜻蜓……”
“都不喜欢!”少年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门也随之“砰”一声关了。
只留提灯的少女愣在原地。
她只是觉得桃花寓意比较好,许师傅说上元灯节,中原大街上朱服耀路,锦绮粲烂,多情的小公子带着心上人赏灯叙情,很是甜蜜。
真是个没情趣的漂亮少年啊!
她在心里腹诽完,又为他开脱,他这个态度已经算好了,至少没有毁了它不是么?
她发了会呆,硬是把那盏桃花灯挂在了少年的门上,然后才离去。
思绪回笼,梅爻从怀里摸出一枚骨哨,两寸大小,通体莹润,是盘磨久了的样子。
那是小玉生前驯兽用的。她当时抖着手,从小玉面目全非、残损不全的尸身上拾起了这枚东西。
她的小玉哥哥,就那么突然地去了。
两年来,她总会梦见那个血肉模糊的少年,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
做噩梦的次数多了,她便害怕,会不会有一天再不记得小玉哥哥原本的样子。
她一遍遍回忆,那个桀骜的少年,身量颀长,身材健硕,脸当然是漂亮的,手也很漂亮,哪里都漂亮,即便对她偶有冒犯,当时的不爽也在两年的时光里淡忘了,只觉得他哪里都好,长得好,身材好,性格……也还好。
但是那么好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想着想着,眼眸便有点湿。
一阵喧嚣锣声打断了梅爻的回忆,只见两匹快马从街头蹿过来,一边驱赶行人一边高喊:“闲杂人等让开!”
梅爻被人群挤着往边上退,风秀和霜启刚护着她站稳,便见主街上早有两队持刀兵甲,步伐整齐划一的分列两侧,五步一人,将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面清了个干净。
一队盔甲骑兵护卫着一架豪车款款而来,车厢黑檀精雕,鎏金镶宝,灯光下光华耀目,一个大大的“端”字旗随风飘扬,向两侧百姓昭示着主人的尊贵。
风秀小声道:“是端王爷回京的驾辇,占了那么大的院子,此刻才到!”
此时端王的马车正从他们前面经过,梅爻瞧见那车窗上的绣帘掀起来一角,一个娇媚的女人探出头来,好奇地四下打量,瞧着竟有几分胡人血统,美艳至极。
风秀嗤嘲道:“这王爷去查案还带着胡姬,还真是不亏待自己!”
车厢里响起道慵懒的声音:“外面冷,粟儿还是仔细些别着凉。”
美人听了这话,不情愿地放下了车帘。
风秀轻哼:“他还知道疼人!”
霜启冷漠道:“许是他自己怕冷。”
“奴婢听说,端王虽暂无正妃,但姬妾成群,他府上常年养着歌舞伎,还经常送给臣属,于那种事上最是荒淫无度!”
梅爻皱眉:“你连这也打听?”
风秀红着脸辩白:“京中要为小姐选婿,此时天潢贵胄们纷纷回京,谁知道他们憋着什么心思?奴婢闲时便找梅六问过几句。”
“那你可有问到谁是良配?”
风秀知道主子在逗她,仍是满脸认真道:“那倒没有,京中富贵子弟惯是三妻四妾,单这一条,奴婢便觉得都不配!”
梅爻挑眉:“倒也是,找那么多女人,身子弱得连点风寒都受不住!”
说话间端王的马车已驶过去,后面又过去一队甲兵,再之后竟是一辆囚车。一个衣衫单薄,浑身血迹的男人手脚被锁,像条死狗一样半躺在车笼里,奄奄一息。
刚刚还对着鎏金马车夸赞好气派的人,冷不丁见了后面的囚车,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感慨。
大过节的,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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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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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