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寒风灌满的屋子,就像黑了天的荒原。
宿煜带着眼罩,被束缚着手脚,无助地躺在诊疗床上。他看不到,也动不了,连呼吸都不自由,只能费力地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去抑制源源不断涌上来的窒息。
冷。
窒息。
那是一种难以描摹的熟悉感。
催眠的状态明明已经结束了,但是他却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追溯起遥远的回忆。
身子冻的发僵,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重。
下沉,不断地往下沉,宿煜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沉下去,去触碰潜意识中的自己。
那个宿煜,就像是沉溺在一处不为人知的海底,周遭死寂无光,他和漆黑腥臭的骸骨交缠在一起。
那气息,那味道,都开始变得无比真实。
“嗯...”宿煜头痛欲裂,他用力咬了下嘴唇,一缕蜿蜒的血色顺着他的唇角落下来,在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触目惊心。
“宿煜。”
冯时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来,在呼啸的风声中,冷静得像是与世隔绝一般,清晰入耳,“你在之前跟我的交谈中,提起你脑海中闪回的画面,说你看到路向南躺在浴缸里,脖子和手腕有伤口,死状惨烈,全都是血。”
声音越来越慢,引导宿煜在痛苦中突破身体的极限,去拼凑那个画面,“路向南还活着,所以这显然不成立,那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个人,究竟是谁?”
宿煜沉默良久,声音沉在风里,听不真切,“是...是我自己。”
“你的浴室有镜子吗?”冯时问。
这次宿煜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以至于祁曜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刚要上前查看。
“...没有。”宿煜喉咙微微痉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对嘛,所以你不可能那么清楚地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冯时也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他裹了裹大衣,继续问道:“所以你再想想,那个人是谁?”
“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是路向南,也不是他自己,那么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究竟是谁?
宿煜呼吸更加急促,在一阵阵的神经痛中连连摇头,狂躁不安地挣扎起来,手腕脚踝都是一条条红痕,“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情绪崩溃的瞬间,忽然有一阵暖流从他的指尖攀升,宿煜感受到有人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每一根发颤僵冷的手指。
“哥,没事的,我一直都在这儿陪着你。”祁曜的鼻音很重,安慰他,“你别怕,很快,很快就好了。”
宿煜的情绪果然平稳下来许多,他拇指微动,刮了刮祁曜的手背,但是冷到极致的手,感受不到太多柔软的触感。
听着床上的人轻轻一声叹息,冯时开始继续问。
“催眠的时候,我问你看见了一扇什么门,你先说看见了木门,然后说铁门。”冯时说,“你潜意识里的回答骗不了人,在你心中最黑暗的那扇门,是木门。”
宿煜的浑身一绷,连呼吸都好像停住了。
冯时看着他的反应,试探着开口,“如果我没猜错,那扇木门后面,是你的家,对吗?”
只有童年的阴影才会这么根深蒂固地埋藏在心底,流淌在血液中,悄无声息地隐没于灵魂深处。
不管是被路向南关进冷库,还是被一个信任的人背叛欺凌,也许都只是压垮宿煜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之前…
冯时:“你曾经被人关在门外过?”
“被亲人?”
“在冬天?”
不再有声音回应,宿煜直接晕了过去。
“宿煜!宿煜!!!”祁曜瞬间炸毛,他瞪着双发红的眼睛望向冯时,一双拳头握得咯吱作响,“这他妈怎么回事!”
他中间就觉得这种疗法太过荒谬,一度想要叫停,但是被冯时忽悠着忽悠着,就任由他治到了现在。
“年纪轻轻的,少说点脏话。”冯时示意助手关好门窗,他面色平静地替宿煜松开手脚,把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拍了拍灰尘后盖在宿煜身上。
“问题不大,估计不过一个小时就会醒过来。”冯时将空调打开到三十度,笑了笑道:“今天就先到这吧,比我预想中顺利。”
祁曜将被泪水浸透的眼罩从宿煜脸上摘下来,看见那双阖着的眼睛,潮湿纤长的睫羽,正随着呼吸缓慢地颤动。
宿煜的脸没有血色,发白的嘴唇上,伤口已然凝结成暗红色,安安静静的,带着一种颓废荒芜的美。
“顺利?”祁曜抬了抬眸,“他这个样子,也算是顺利的吗?”
“嗯。”冯时应了一声,“他的心理创伤和他的原生家庭有关系,他应该从小就不是阳光开朗的人,也许认识他那个教练,让他转变了。”
那一刻,祁曜忽然想到了自己。
父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铁路工人,母亲一边干着家政保姆的兼职,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外婆。
最痛苦的人生,莫过于,人穷,但志不短。他父亲祁军就是这样的人,心比天高,却走不出材米油盐的现实。
一个懦弱要强的酒鬼,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在了家庭里。打从祁曜计事起,父母的争吵就没停过,三天一小吵,五天干一架。
祁曜一开始只会扯着嗓子无助地嚎哭,但是他发现父母吵到**的时候,压根没人理他,所以后来他索性钻进被窝捂住耳朵,听不见也就不会感到心烦。
再到最后,他一听见吵架就摔门离家出走,一连几天几夜鬼混在网吧,通宵打游戏,成了实打实的一个叛逆少年。
在认识宿煜之前,他的世界也是暗无天日的。
他们的命运,的确像的惊人,都是在看不见光的深渊里,见到了一束光。
只不过宿煜的那束光消失了。
祁曜,曜,Rays,
名字中带光,但是祁曜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束光,直到这一刻。
如此强烈的宿命感,让他倒吸了口气。
他垂眸看向床上的宿煜,伸出手,指腹落在后者嘴唇的血迹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骤然之间,祁曜想到宿煜的游戏id。
Lumen。
他曾经百度过这个词的含意,Lumen的中文释义叫做流明,是一个光学的计量单位。这世界上所有的光亮都可以通过流明计算,灯光、辰星、黎明黄昏,也包括像光一样可以带来希望的人。
冯时偏过头,看向窗外,阴着的天渐渐扩出一圈隐约可见的红光,好像是又要下雪了。
“你如果有能力的话,试着联系一下他的家人吧,这会对开展他下一个疗程有很大的帮助。”
祁曜点点头,“我会的,不过我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他顿了顿,有些不放心道:“我是说他醒来之后,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他现在基本上已经能接受路向南还活着的事实了,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藏在心里不愿意相信,因为他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祁曜重复了一遍,“那我需要怎么做吗?”
“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做。”冯时会心一笑,“你只需要足够耐心。”
“耐心?”
“对,因为他这次醒来之后,可能会非常黏人。”
“哈?”祁曜诧异地声音扬高了八度,“他不会是被刺激得出什么问题了吧!?”
他完全没法把“黏人”这两个字和宿煜联想到一起。
“除此之外,不要太把他当成病人,他现在,我听说是你的教练是吧?”冯时问。
“对。”
“那就让他继续做他的工作,让他有事做,他不乐意做就哄着他做,他现在需要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需要多和人社交,找到生活的乐趣和落地感。”
“好,我知道了。”祁曜眨了眨眼睛,“那他需要吃药吗?”
“一会我会让人拿药给你,上面会写注意事项,你监督他按时吃药,然后观察他的状态,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冯时温和地笑了笑,端过一旁的杯子,吸溜了一口热水,对祁曜道:“你们都这么年轻,放心,都会好的,只是时间问题。”
祁曜的眼睛酸涩起来,他抿了抿唇,很尊重地弯腰颔首道:“谢谢您。”
冯时摆了摆手,刚转身出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
“我女儿是你的粉丝。”他脸侧升腾起来一片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酝酿半天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卡片,上面是祁曜的写真,“你要是真的想谢,就给我一个签名照吧,她今天早上再三提醒我,我还想着,哪有医生问病人朋友要签名的,也太不专业了…”
冯时红着一张老脸,嘟囔着,自嘲地笑了两声。
祁曜接过卡片和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迟疑了片刻,他将卡片翻过去,在空白处写上一句话。
“一切顺利,一路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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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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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治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