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的偏头疼又犯了。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苏念安,让她心头不安,又莫名其妙想起了死去十六年的长房儿媳。
京都洛阳,今年少雨,仲夏更是闷热。
然而,此刻,廊下有风拂入,正当日头炎热之时,苏老太太后脊背却徒增一阵寒意,她把手伸出,递到了菜婆子,需要搀扶才能站起来,“去、去烧一柱香,去去晦气。”
*
苏念安回到芙蓉苑,用了一碗小米粥又小憩片刻。
从昏迷醒来之后,她一直没有用苏府郎中给她研制的护心丸,但并没有出现心绞痛,有些挤压已久的揣测,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但,羽翼未丰之前,苏念安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她试了试妆奁里的胭脂水粉,对镜孤芳自赏好片刻。
倒不是她痴恋自己的容貌,而是对明日的重逢心慌不已。
将军,他会一眼看中她么?
拂柳见自家小娘子一会发呆,一会又冲着铜镜笑,她闷闷道:“姑娘,婢子听闻湖中有水鬼亡魂,不少人落水苏醒后,都会性情大变呢。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苏念安对着铜镜狡黠一笑,“没错,我是变了。”
这话一语双关,苏念安自己并未当回事。
而就在这时,守在门外偷听的总角小丫头,立刻神色一变,这就火急火燎跑了出去,往苏老太太所居的养心苑而去。
苏老太太正上香,闻言后,身子往一侧倾斜,亏得被菜婆子一把抱住,“老祖宗呐,这鬼神之说不可当真,许是那五娘子随口一说呢。”
苏老太太唇色发白,脑子里时不时浮现出大夫人青州魏氏临死之前的眼神。
苏老太太闭眼皱眉,喘了几个呼吸,道:“扶、扶我去躺一会。”
外面蝉鸣啼鸣不绝,苏老太太总觉得凉飕飕的。
*
芙蓉苑没一会儿就热闹了起来。
三房的三位小娘子都来探望苏念安。
太师府三房是老太师的妾室所出,苏三郎容貌不凡,擅吟诗作画,是个风流一时的京都公子。
他人俊胆大,当初以花言巧语为诱饵,直接携美私奔。
最终,成功以庶出身份娶了周家嫡女为妻,婚后夫妻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生育了三位小娘子。
因着三房不争,且又是庶出,还无男嗣出生,故此,三房的小日子最是轻松自在。
大娘子苏如月年芳十七,三娘子苏如薇与四娘子苏如沁是双生胎,仅比苏念安大了几个月,也是不久之前及笄。
三位娘子平日里对苏念安还算爱护,听闻她苏醒,便过来探望。
苏如月是家中长姐,生怕苏念安想不开,劝道:“五妹妹,你这次落水实在蹊跷,好在落水过程,并未与程家四郎有任何接触,更无肌肤之亲,外面的流言蜚语,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太师府的小娘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娶的。”
苏如薇与苏如沁也附和,“程四郎就是个大憨憨,哪里配得上五妹妹这等容色。”
“五妹妹也就是身子孱弱了些,不然,皇家人都能嫁得。”
苏念安看着三位姐姐,眼眶忽然红了。
上辈子,继祖母处处苛待,不允许她与三位姐姐走近,离间她们姐妹的关系,而今,在她看来,即便三叔是庶出,可三位姐姐就是她的亲姐。
“五妹妹怎的哭了?可是还没恢复?来人!把郎中叫来!”苏如月关心则乱,对身边婢女低斥。
苏念安拉着她的手,“长姐,我无事的,就就是想你们了。”
九年没见了啊。
当初她出阁,三位姐姐给她缝制嫁衣,可后来她被宸王府困禁,再没有机会见三位姐姐。
苏如月笑了,“五妹妹,姐姐们平日里都在家中,你若是想念,姐姐们索性搬你这里小住几日。”
芙蓉苑是大夫人魏氏生前所居的院子。
魏氏死在难产那日,父亲一直仇恨苏念安,认为是她克死了妻子,十六年再未踏足这座院子半步。但这座庭院的确修葺的极好,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还引了清泉进来,小桥流水,别有情调。
继祖母一直待她苛刻,但奇怪的是,从未想过夺走她的院子。
苏念安时常在想,是不是继祖母做过什么亏心事,以至于这座芙蓉苑根本勾不起继祖母的兴趣。
姐妹四人当晚就挤在了一张榻上,好不热闹。
次日,外面陆陆续续有喧哗声,而四姐妹也早就洗漱穿戴好,只等着用完早膳就出门。
原因无他,今日战神游街,那位七岁就离开京都的傅时厉,在京都传言甚广,人人都想目睹其尊容。
苏如月,“我听闻,那宸世子高有九尺,可徒手杀熊,是个粗鄙之人。”
苏如沁,“可也有人说,宸世子生了一副罕见的好容貌呢,外邦有公主看上他,愿以半壁江山做聘,都被他拒绝了。”
苏如薇,“我怎么听说,战神殿下是个天生带煞之人呢。”
苏如月插话,“七煞传闻不可信,咱们五妹妹也是传言出生带煞,可五妹妹明明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娘子呀。”
姐妹几人絮絮叨叨,苏念安却紧张到手心冒汗,问道:“三位姐姐,我今日这发饰如何?”
她伸手摸摸发髻,又理理衣裙,期待又茫然。
许是上辈子等了太久,她对这一天已是望眼欲穿。
苏如月噗嗤一笑,“五妹妹今天穿扮的国色生香,只怕是那宸世子瞧见了,也会走不动路。”
苏念安当真了,“那就好。”仿佛如释重负。
她此言一出,三姐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五妹妹呀,此前怎就没察觉,你这般有趣好玩呢。”
苏念安,“……”她是真心实意啊,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将军了,她当然盼着他能对自己一眼万年。难道不行么?
*
姐妹四人乘坐马车来到都城城门附近。
此时,城门已打开。
主街两侧人头攒动,不少小娘子和妇人们都已备好香包、香花、瓜果,纷纷望向城门外,翘首以盼。
熙熙攘攘声中,有人大喊,“战神来了!战神来了!”
苏念安一手捂着胸口,心慌到不能自抑。
她个头娇小,挤在人群中,仰着脖子往城外望去。
他来了么?
她有太多话想要对他讲。
仿佛只过了须臾,又仿佛过了半世,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时,苏念安不受控制喊了一声,“夫君!”
好在四周喧哗,旁人并未听见。
隔着数丈之远,她看见傅时厉骑在一匹鬃毛油量的黑色骏马背上,他着玄青色暗纹的薄罗长袍,背脊挺直,腰身精瘦修韧,目视前方,仿佛完全不被周遭喧闹所影响。
他宛若从九天之上而来,误入这凡世人间。
一时间,长街两侧近乎沸腾。
百姓们终于看清了战神殿下的真容,这张脸若说是天神用刀斧雕刻而成也不足为过,面容轮廓清晰,五官立挺,剑眉之下是一双幽若银河的眸,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也有成熟男子的稳重内敛,他所到之处,小娘子们纷纷砸起了香包。
傅时厉目视前方,眼中无人。
苏念安急了。
她要如何让将军看见她?
她可不想等到被迫与程家四郎定亲,又被退婚。
苏念安被挤到一处菜摊子旁,为了支撑住自己,她的手扶住了菜摊,摸到一只大萝卜。
眼看着傅时厉即将骑马走过,苏念安实在太想他了,此刻的傅时厉,与当年出征之前一模一样,她抓起大萝卜,铆足臂力,朝着傅时厉砸了过去。
这一砸,顿时现场安静了。
随即,无数双视线朝着苏念安望了过去。
而傅时厉方才稳稳的接住了大萝卜,他侧过脸,也看向苏念安,眉心微拧,眸无他色。
两人对视的瞬间,苏念安红了眼眶,一时间忘了如何反应,只是双手捂着唇,一双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傅时厉微愣,手中萝卜随意朝后一扔,被随从琢玉接住。
琢玉看了看长街一侧捂唇的俊俏小娘子,又看了看手中的萝卜,再看向骑马继续往前走的傅时厉,他感叹一句,“京都小娘子当真热情。”
苏念安深喘了一口气,目送着傅时厉走远,她呆了呆。
夫君……不记得她了。
苏念安站着没动,一直看着傅时厉的背影和后脑勺,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
*
傅时厉入宫复命,走出皇宫大门时,琢玉与裴石迎上前。
琢玉手里还握着那只大萝卜。
裴石微垂首,恭敬道:“将军,查清楚了,今日用萝卜砸您之人,是太师府的五娘子。”
傅时厉此番回京,对待一切大小事宜皆甚是谨慎。
看似一切平静,实则危机四伏。
朝着他砸鲜花香包,倒是可以理解。今日若非他动作快,这萝卜会正中他后脑勺三寸之处,与谋杀无异。
故此,这才命人暗中彻查。
太师府的五娘子……
傅时厉未置一言,往前走了几步,跨上马背,调转马头,准备回府。
琢玉也跳上马背,追到傅时厉身侧,“将军,苏太师不止一次在皇上跟前弹劾你,苏家小娘子们也对您敌意甚重啊。可太师府就指派了一个小娘子对付您,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还是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裴石翻了白眼,踢了马腹继续跟上傅时厉,笑着说:“太师府倒是不至于派一个小娘子迫害咱们将军,这大抵就是个误会,指不定那小娘子爱慕将军呢。或是个美人计也说不定,哈哈哈。”
裴石纯粹是玩笑话。
可这时,傅时厉一个眼神扫了过来,裴石立刻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