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你总算是醒了!”
婢女拂柳的脸映入眼帘。
苏念安愣了一下,伸出手触碰她的脸,一开口,嗓音沙哑,“拂柳啊,你怎的年轻了这么多?”
这肌肤细腻白皙,宛若芳华少女。
而下一刻,苏念安又看清了自己的手,这是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虽是清瘦,但胜在肌肤细腻,指甲圆润光泽。
苏念安愣了一下,她正躺在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上,环视了四周,黑漆钿镙床上挂着的镂空银香球一晃一晃的,她顿时回过神——
自己正躺在深闺卧房里。
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她宛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清楚的记得前世种种,但又真实的活在眼下。
她知道自己刚及笄不久,正值仲夏,家中几个姐妹邀她去城西乡郊赏荷,她素来不争不抢,是苏家这一辈小娘子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却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当场落水,而一起落水之人,还有程家四郎。
她与程家四郎的孽缘,便是从前几日开始的。
太师府为保清誉,索性与程家商榷妥当,让她与程四郎定了亲。
算着日子,亲事还没定。
苏念安缓缓坐起身,拂柳不明白自家小娘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忙扶着她靠在了迎枕上,“姑娘,你可吓坏婢子了,这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苏念安笑了,“我没吓唬你,现在醒来的正是时候。对了,明日,战神是不是要回京了?”
那游手好闲的程四郎,她可瞧不上了呢。
如果没记错,傅时厉就在这几日班师回朝了。
他是宸王府世子,却被所谓得到高人扬言,是身负七煞之命,七岁被送去军营历练,数年血饮沙场,总算可以荣归故里。无人知道,“战神”这个头衔之下,他多少次折返鬼门关。
她的将军就要回来了,她终于等到他了。
拂柳诧异,问道:“姑娘,你从不过问外面的事,怎知宸王府世子要回京了?婢子听说,这次傅世子凯旋而归,已受封常胜大将军呢,不过,他虽是身份矜贵,却是命中带克,都前后克死好几任未婚妻了。”
拂柳一脸煞有其事的表情。
苏念安唇角微扬,是即将久别重逢的欢喜之色。
她的将军,才不是什么七煞之命,他是这天下人的英雄,血肉之躯护了万里山河。
苏念安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睛里有微光闪烁,像坠了半个银河的星子,“去端参汤过来,我要好生补补,明日去迎接傅世子。”
拂柳愣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自家五娘子露出过如此神采奕奕的神色。
五娘子天生体弱,太师府的老夫人是续弦,并非是五娘子的嫡亲祖母,长房在太师府的地位堪忧,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打压。
一碗水从未端平过。
五娘子的吃喝用度,不及二房与三房小娘子的一半。
等等……五娘子为何要去迎接傅世子?
苏念安伸手在拂柳眼前晃了晃,“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取汤药。”
上辈子,傅时厉教了她太多事。人活在世上,不能指望着旁人给与公平,一切公平都都要靠自己争来。她再不是从前的孱弱五娘子了。
拂柳回过神,这便应下,“姑娘,婢子这就去。”
*
这厢,苏念安苏醒的消息传到了苏老太太耳朵里。
她这便直接命人去芙蓉苑把人叫来,根本不顾苏念安的身子骨是否能受得住。
苏老太太,“五娘子既然醒了,就过来一趟吧。她与程家四郎一同落水,若是不尽快定下婚事,我苏家清誉难保。”
菜婆子明白苏老太太的心思,在一旁附和,“那程四郎虽如今没甚建树,可五娘子体弱多病,也已及笄,倒是能配。”
菜婆子的眼下之意,便是说,即便程四郎不算个才俊,但配苏念安也是绰绰有余,这无疑是不把自家小娘子放在眼里。
到底不是苏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随便找个人嫁了便是。
苏老太太一手抚摸着额头的镶翠玉扶额,笑了笑,“五小娘子一出生就克死了她母亲,如今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早日嫁出去也好。”
管他什么程四郎,还是陆六郎,能把这个灾星嫁出去就行。
菜婆子又迎合一笑,“老奴这就命人去芙蓉苑请五娘子过来。”
*
从前,苏念安畏畏缩缩,倒不是她当真性子温吞,而是无人庇佑,她只能示弱自保。
苏老太太安了什么心思,她哪里会不清楚。
苏家统共有五位女郎,眼下婚事都未定。放眼望去,京城尚未婚配的公子哥也就那么数十个,周正的名门世家子弟更是少数。
宫里那几位天潢贵胄也正当适婚的年纪,可苏家女郎不可能人人都有机会嫁入皇家。
先把长房嫡女随便找个人嫁了,其他的女郎选择更大。
若是换做从前,苏念安定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再老老实实去苏老太太跟前尽孝,她素来低眉敛目,遮掩一切锋芒,只求自保。
可今日,苏念安饮下参汤之后,又小憩了片刻,觉得自己身子恢复差不多了,这才下榻洗漱,还让拂柳给她篦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开始期待明日与傅时厉的重逢。
上辈子,她全然不知,傅时厉为何会看上她。
是一见钟情么?
苏念安可不敢保证。
铜镜中少女,容色清媚,明眸皓齿,应该……算个美人吧。苏念安在太师府被打压太久了,她自己亦是分辨不清。
她特意换了一身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面配了一条素雪绢云形千水裙,择了团凤坠珠钗修饰发髻。
十六岁的小娘子,随随便便的一颦一蹙,皆是别有一番风情。
拂柳鲜少见自家小娘子这般打扮,不由得看痴了,“府上都说二娘子容色最佳,可婢子现在看来,姑娘你半点不逊色,比二娘子还要好看呢。”
当真么?
苏念安并非对美貌有执念,她只是担心明日突然去见傅时厉,他会不待见自己。
毕竟,这一世,她与他还从未谋面。
她的将军啊,这辈子,她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要让他好生在这世上活着。
*
案台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正腾起袅袅青烟。
苏念安很不喜欢这一股浓郁的礼佛檀香。
傅时厉上辈子也用香,他告诉她,世人越是信奉神佛,就会越发痴于礼佛用香。大抵是罪孽深重,想要消罪。
苏念安走到苏老太太面前,目光直直看着她。
苏老太太愣了愣,被盯得头皮发麻,这个五娘子今日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怎么落水病了一场,像是更有精气神儿似的?
一看见这双眼睛,她就不免想到苏家大郎那已故的夫人。
这对母女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老太太心猛然一跳,沉声道:“五丫头,你既没甚大碍,何故到了现在才过来?让我好等!”
苏念安精致的小脸,面色沉沉了几个呼吸世间,却忽然咧嘴一笑,“祖母晌午习惯了午睡,我担心会叨扰了祖母,故此,这才特意晚来了一些。看来祖母已经午睡结束了,我可真会算时辰。”
苏老太太吓了一跳。
这个笑意实在是始料未及。
要知道,苏念安一惯懦弱卑微,没有一丝丝长房嫡女的气度,她此刻却是颔首,腰杆挺直,如此一看,倒是身段曼妙玲珑,天鹅颈白皙雪嫩,腰身纤柔。
苏老太太沉着脸,瘪了瘪嘴,有些不耐烦,道:“五丫头啊,你与程家四郎落水一事,已不少人亲眼看见,祖母打算帮你说一门亲事,你看着程家四郎如何?”
苏念安噗嗤一笑,眸光晶亮,灵气逼人。
苏老太太又突然愣住,这个五娘子怕不是中邪了吧?
苏老太太,“五丫头,你笑甚呐?”
苏念安稍稍收敛情绪,反问,“祖母,我可是太师府长房嫡女,哪能上杆子许配人家呢。再者,那程家四郎不学无术,容貌寻常,哪能配得上我,我可是祖母的掌上明珠。”
苏老太太噎住了。
她几时把五娘子当做掌上明珠了?
还真是口气不小,竟直言程四郎配不上她。
不过,苏老太太却是无言反驳。
继祖母终究不是亲生的,可面上也不能做得太难看。这些年也只是私底下苛待了长房的一对兄妹。
苏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与那程家四郎一同落水,可是不少人亲眼目睹,你不嫁他,是清誉不想要了?”
苏念安却道:“祖母,我虽落水,但与程四郎并不在一个地方掉入水中,再者,我是婆子救上来的,与程家四郎没有任何接触,这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总之,我不嫁程家四郎。”
“祖母宅心仁厚,总不能逼着我嫁人吧?我在家中女郎序齿老五,就算是要嫁人,暂时也轮不到我。”
苏老太太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个五娘子几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
还是说,这些年她都是在藏拙?
苏老太太只觉得自己被蒙骗了数年,她心中起疑,“你……”
苏念安垂眸思量,她觉得这一世,自己无论如何得直接主动一些,她务必要再嫁傅时厉,如此才能护着自己,也护着他。
故此,苏念安又给了苏老太太一个天大的刺激,她笑着说,“祖母,明日傅世子就要回京,我仰慕他已久,孙女倒是觉得,傅世子与孙女的气度,甚是相配。”
什么叫气度般配?
一个是弱女子,另一个是杀戮无数的战神,哪里般配了?!
时下民风开化,尤其是高门世家中人,女子公开倾慕男子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苏老太太觉得自己有些精力不支了,她抬手扶住了额头,另一只手指向苏念安,不想这个平日里卑微可怜的五娘子,还是个有野心的主儿呢!
竟然盯上了即将回京的傅时厉。
那可是宸王府世子,圣上亲封的战神,二十有五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常胜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就是太师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
傅时厉七岁去边陲,按理说,苏念安与他素未谋面。
这五娘子当真是落水中邪,竟生了这般野心!
苏老太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俊朗枭雄自然也有倾慕者无数。
自打傅时厉回京的消息传言开来,京城不少小娘子提前数日开始做香包,只盼着傅世子回京游街那日,她们好投掷香包。
苏老太太只当苏念安是一时昏了头脑,贪念她不该奢求的东西。
苏老太太摆摆手,对这张脸清媚的小脸,眼不见为净,“五丫头,你且下去吧,对了,既然身子好了,就继续给我抄写经书。”
苏念安以前为求自保,练了一手好字,时常给苏老太太誊抄佛经,整晚熬夜也是常态。
可她如今不想巴结了。
苏念安神色认真说,“祖母,您有所不知,二姐姐和三姐姐的字,较之我的字,更是奇俊秀丽,不如让几位姐姐誊抄。孙女有些头疼,就先退下了。”
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堂屋,背影灵活。苏老太太好片刻没晃过神来,一手指着外面,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这个五丫头,真真是……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