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席宾主尽欢,秦晚晚从头至尾应付着,席上喝了两杯温酒,下半晌酒意上头有几分晕眩。
午后搭了戏台请戏班子助兴,这才有机会退下歇上一歇。
秦莹莹揉揉脸颊,眉眼耷拉着发脾气:“脸都笑僵了,再不想干这事儿了……”
这些日子秦莹莹已经收敛了很多,只是遇着烦心事了,大小姐脾气难免要冒出来。何况像今日,宾客众多,大庭广众之下露面总觉得难堪。
她满脸不痛快,秦晚晚无奈,却也还是安慰:“外公大寿,难得热闹一回,二姐忍一忍。”
她温声细语,眉眼从容,半点不见恼怒,相比之下,自己怒气冲冲的嘴脸显得格外丑陋。
相形见绌。
秦莹莹看她一眼,语气泛起几分酸:“你如今是正儿八经的郡王妃了,应付这样的场合得心应手,人人敬你,也不必看人脸色,哪里知我苦楚……”
日子不顺心的人,大约才有这样多的怨念。秦晚晚从前也杞人忧天,觉得烦恼事大把,说不定某天又要重蹈覆辙,寝食难安。直到和梁惊淮的婚约定下,那股流淌的不安逐渐消散,愈发平心静气。
看秦莹莹一脸的萎靡,她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去刺激她,只是道:“你何必说这种话来与我生分?从前多活泼的一个人,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困住你的,是你自个儿,与我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
秦莹莹也知自己说错话了,闷闷不乐地说:“我不如你,也不如大姐,一辈子大约也就这样了,看到你能有个归宿,我也高兴,只是免不得有几分羡慕,口不择言乱说,你别在意。”
但毕竟是一家人,总要容纳彼此的错处,她的坏脾气,尚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你可还记得在席上大理寺卿夫人提到的,大理寺近来新上任的寺丞郭颐?”
“记得啊,怎么了?”今日客人来得多,秦莹莹没记得多少人的模样,但郭颐这个名字听见了好几次,应当就是听大理寺卿夫人说的。
“郭颐是归州人,祖上做过高官,也算书香门第,后来家里日渐没落,到他这辈,贫寒地连念书都不容易。郭老夫人东拼西凑筹了银子供他读书,三年前还只是归州府衙上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吏,一路到寺丞这个位置,全凭自己的本事。如今做到京官,能有今时之地位,也算苦尽甘来了!”
“心志坚定,想来也会有出息。”秦莹莹赞同的点点头,转头又疑惑起来:“你跟我提他做什么?”
秦晚晚看着她:“郭颐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秦莹莹瞪大眼:“你想给我说亲?”
“不过是提一句,让你知道有这个人罢了。”她自己都还是黄花大闺女,怎好给亲姐姐的姻缘牵线搭桥,不过是想起前世秦莹莹和郭颐之间的缘分,想要再尽一尽力罢了。
秦莹莹呢对婚事也没什么排斥的,女子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总是充满了憧憬和期待的,虽然她也一度颓废到做好打算削发为尼,一辈子不嫁人,但看到秦诗诗和秦晚晚过得这么好,也想自己将来也能有好归宿。
郭颐这个人倒是记住了,只是现在没见着人,完全不能往那方面想,听秦晚晚说起来,也没多少兴趣,模棱两可的说:“我现在没心思,过些时候,等我见见再说吧……”
秦晚晚也没多加相劝,歇了一刻钟,想到前边还有客人要招待,便要起身过去。
白兰在外面敲了门,面色复杂地看过来,低声道:“俞六姑娘来了。”
秦晚晚一怔,她不在前面听戏,来后院做什么?
只好重新坐回去,吩咐:“请俞姑娘进来。”
不多时,一抹翠青的身影从廊下翩然而至,女子站在门外,往里头看了一眼,说明来意:“我想和三姑娘说几句话。”
俞若捏着帕子,神色是平静的,只是那拿着帕子蜷缩着的指骨透着一抹白。
秦莹莹不喜欢俞若,想到自己今日是主人,也不好发作,不满嘀咕:“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俞若应当是听见了,低垂着眉眼,面色不怎么好看。
若是从前,心高气傲的两个人遇上上,势必是要折腾一番的,意外的俞若并没有说什么,秦莹莹自然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秦晚晚适时给了一个台阶:“前边戏唱上了,二姐你去招待客人,我一会儿就过来。”
秦莹莹防备地打量了俞若一眼,想她目的不简单,看秦晚晚很是从容淡定,才起身去了前厅。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炉中线香被秦莹莹走时带起的风吹得四散,秦晚晚关上门挡住廊下刮来的穿堂风,请俞若入座:“没有其他人了,俞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俞若立在那里,身影单薄显得有些伶仃,她欲言又止看着秦晚晚,最后心一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秦三姑娘,求你救救我……”
秦晚晚一愣,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能让俞若下跪相求的,想来是因为和亲一事。
“有话你说便是,何必这么跪我。”
她伸手去搀扶,果然听俞若说起这件事。
“秦三姑娘……”她忽然红了眼,声音开始哽咽:“我爹娘要让我代替温荣郡主嫁去草原,我若去了,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临王不愿意女儿涉险,又不能直接拒绝,只能退而求其次挑一个世家贵女代替温荣郡主而去。无论于公于私,只要临王和肃王使把劲,皇帝都会答应。
秦晚晚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何况她和俞若并不相熟,之前相见还冷嘲热讽过,对于她将来的结局,除了同情,就不剩什么了。
她完全没想到俞若会求到自己面前来,颇有几分束手无策:“我无能为力,俞姑娘应当去求临王或者皇上。”
“人心都是偏的,温荣郡主是正经皇孙,有人代她出嫁,皇上怎会阻止……”俞若泣不成声,往日的骄傲碎得一塌糊涂,可怜跪在地上拽着秦晚晚的裙角:“皇上说我出嫁都按郡主的仪仗来,可我万般不愿啊!我不要嫁去草原,也不想当什么郡主、什么王后……”
饶是几岁稚子,也知狄历蛮夷粗鲁豪放,全无中原人的温文尔雅,她就是嫁个商贾,也不要千里迢迢嫁给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
秦晚晚坐在椅子上,被她扯的站不起来:“俞姑娘,你求错人了,我无权无势,实在帮不了你。”
俞若含泪抬头,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万般狼狈也顾不得:“你可以的,秦三姑娘,你如今是郡王妃了。你请衡郡王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不好,皇上向来疼爱王爷,肯定能答应……”
“别说我和王爷没成亲,就算我如今是正经衡郡王妃了,又有何立场为你求情?”秦晚晚把她掉落在地上的帕子拾起来,放回她手心里:“虽说是两国联姻,但这毕竟是国事,朝中之事瞬息万变,以我的能力,实在无法帮你。”
出生在勋贵世家,这本来就是身不由己,再有这样的命运,更是一己之力无法抗衡的。
俞若颓然坐在地上,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掉,眼底已是一片绝望。
秦晚晚叹息,只能道:“狄历不是还没正式求亲,或许最后要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俞若走投无路,已然没了神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才难堪的从地上起来,抹着眼泪开门离去。
跨过门槛,看到廊下站着的人,俞若一愣,头垂得更低,哭泣着匆匆走了。
秦晚晚紧随其后,看到门外的梁惊淮也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过来瞧瞧你。”
梁惊淮一边答,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俞若的背影,她顺着望过去:“你都听见了?”
他嗯了一声,倚在门扉上,垂眸看她:“你怎么不帮她?”
秦晚晚摊手,无辜道:“我多大脸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帮上忙?”
梁惊淮笑了笑:“我以为你看她哭得那么惨,会忍不住心软。”
帮别人的忙,首先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秦晚晚有自知之明,知道量力而行,不想因为怜悯而答应俞若什么。给了希望,最后使不上力,才是会让俞若恨自己做一辈子。
也许这么拒绝,是太过铁石心肠了,经一场生死,她如今只想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
“我本来就没那能力,更不想你为难。”
政事历来敏感,说小了只是一桩亲事,但到底是与两国和平息息相关,梁惊淮真求情,说不定能改变皇帝的主意,另选旁人。
但都转运使毕竟是楚王的人,他若开了口,势必有站位的嫌疑。如今才立太子,若是因为这事卷入是非中,就得不偿失了。
梁惊淮讶异看着她,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当即欣喜起来:“你能为我考虑,我可真是欣慰极了!”
秦晚晚看他大惊小怪,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夫妻两个字从她舌尖而过,叫梁惊淮听出一股缠绵的意味,一颗心熨帖柔软的不像话,忍不住感慨一句。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秦晚晚起了身鸡皮疙瘩,推他一把,正了正脸色:“话说和狄历的联姻,真的不能改变了吗?”
“明知狄历人居心叵测,舅舅还是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方式。”梁惊淮顿了顿,道:“只用一个女人,兵不血刃,能维持两国平衡,无论哪个帝王都会这样选择。”
秦晚晚莫名心上沉重起来,这样的方式固然利于国家,但对俞若这样无辜的女子来说,无疑是赴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
古往今来,能靠和亲安然一生的女子,实在太少了。
她抿着唇,半晌才开口:“难道只有这样的办法吗……”
梁惊淮深深看着她:“这很残忍,但仅凭你我之力,根本束手无策。”
他负手,目光落在檐下低垂的一枝新叶上:“我向来认为,牺牲女人来换取和平,是最没用的求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