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古家女儿,不能有半点污点,要不然就得以死明志,多么熟悉的话。
这句话一下子压在了秦雁归的头上,她只觉得两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抽一抽地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尖锐可怕起来。
她的女儿古兰依旧硬着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其他几个小女生也是如此,看得她更是害怕。
秦雁归早就不是小姑娘了,漫长的时间教她学会了隐忍,她学会了如何活下去,哪怕是这一刻,她的本能也是告诉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让自己公公下不来台,要不然她也会跟着孩子一起死。
但她走了出来,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脑海里是她还是个女娃娃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古兰喊完了以后,和其他几个姑娘站在一起,心里被一种痛快占满了,直到她背后出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兰兰,你爷爷说得对,你就是该死。”
她妈妈的声音,古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她第一次看到她妈妈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说话,难过从心里涌到了脸上,身体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整个人抖了一下:“妈……”
少女那高涨的热血一下子全都熄灭了,没有一个人能够接受自己妈妈说这个话。
“别叫我妈。”秦雁归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语气。
其他人本来都没有说话,但心里是不认同的,尤其是妇女们,大家都是从女娃子走过来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女娃,物伤其类。
和秦雁归不熟的妇女就在心里小声嘀咕,平常看这个人也不是个坏的,现在怎么说这种糊涂话了。
古先生这个时候却道:“你倒是个知理的。”
秦雁归走到了女儿面前,一把就拉过了女儿的手,几步到了古先生面前,其他人都不解地看着。
“您说得没错,为了古家的名声,为了您的名声,这孩子不死不行,你快点把她掐死吧。”
古兰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不明白自己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妈是不是说气话。
秦雁归却不管女儿的眼神,她脑子里都是自己女儿变成了泡得发胀的尸体的模样,嘴里发干,她努力压制住那种恐惧,她整个身体更紧绷一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害怕,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在抖:“你还想不死?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生在了古家!”
这话开始有点不对劲了。
在场的男人们不知道,但是在场的妇女们立马就懂了。
雨兰镇妇女们吵架,牙尖嘴利,不是体现在我要骂你多少脏话,而是体现在阴阳怪气,把人气死的反话。
果不其然,秦雁归劈头盖脸就对着古兰阴阳怪气地骂了起来——
“你爷爷等了多久才等到今天这个机会,你忘了,你小时候,你爷爷最羡慕的就是那个因为自己五岁女儿接了一个男童递的饼就把女儿活活饿死,从而留下美名的男人,他就就愁着自己没有这么一个好机会,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你还不去死,成全你爷爷的美名?你还等什么?”
“不对,你爷爷不能亲自动手,我来,我今天就把你杀了,全这份孝心。”
她一边说一边就作势要古兰去死。
她声音极大,而她所说的五岁女童被活活饿死,也的确就是以前的一件被赞誉的事情。
古兰原本沉浸在难过中,母亲掐上脖子的手在发抖,也没有用上力气。
古兰立马就懂了,整个人一下子活过来了,又是反抗,又是抱着妈妈大哭了起来。
旁边的几个相熟的妇女立马就懂了,赶紧上来拉——
“兰兰她妈,别这样啊。”
“这是你生下来的女儿,老话说得好,虎毒还不食子呢。”
“可不是,传出去了,不是被人说畜生都不如了吗。”
妇女们这一配合,场面一下子就乱了。
秦雁归还要撒泼:“你们也别拦着我,今天我把她掐死了,也是我对不起她,兰兰啊,你一死,当妈的立马就来陪你。”
古兰整个人一下子活过来了,立马抱着她妈哭:“我不要死,妈,我不要死。”
“你不死,你爷爷的名声怎么办?他就等着杀亲人扬名天下啊!”
“你——你——不可理喻!”老爷子那一张老脸第一次如此脸红脖子粗:“妇人之见!我一个读书人,我会为了名声做这种事情,你这是在污蔑人。”
古先生这种人,哪里听到过这个,他气得不断地咳嗽起来,偏偏除了妇人之见,愚蠢至极,压根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他身边的那些人想过来阻止,但这边妇女们压根不让他们过来。
秦雁归一看这架势,一边哭一边喊,“兰兰,你不死不行,你别怪妈,妈没用啊,现在清政府也没了,你爷爷也不好天天说自己是秀才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赞的事情,唯一一次逼死自己的姐姐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了,可不得你续上吗?”
“等你死了,大家可不就得夸你爷爷……那个叫什么什么来自?”
旁边的妇女立马就接上了:“大公无私,大义灭亲!”
“古老爷子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能为了自己那点虚名就逼死亲人啊,以后可是要遭报应。”旁边的妇女立马苦口婆心。
实际上她们声音尖利,刺耳得很,偏偏还要用那种为您着想的语气。
“之前那个饿死女儿的,后来自己还不是也饿死了,古老爷子,您可不能做这种事情。”
妇女们可不只是相亲相爱相互帮助,也有各种摩擦,漫长的岁月里,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了中年女人,改变的可不只是体型,更多的还是她们的心眼子,此刻嘴巴狠起来那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秦雁归又补充道:“为了你的爷爷的名声,你是非死不可了,如果不够,我最好也跟着一起死,方能成就你爷爷,你爷爷在你幺姑奶死之前,大家都只是说他是考不中举人的秀才,你姑奶一死,他就是为人正直,以身作则的读书人,今天,我们也去死,成就你爷爷更大的名声,毕竟除了这个办法,好像他也做不出其他成就了。”
她一边说就一边要闹着自杀,发疯了一样,其他妇女就赶紧配合地来拦。
“大妹子,你糊涂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有为了别人的名声让自己去死的道理。”
“可不是,实在不行日子不过了,你又不是没有娘家回了。”
古兰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母亲,这个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的女人,再看看周围过来拉架的妇女们,过去她总觉得镇上这些婶啊姨啊不好相处,此刻,一种敬佩到骨子里的情绪油然而生。
雨兰镇很少有女娃子会看着自己发疯的母亲想,以后我要成为像我妈这样的女人。
而此刻,古兰就是这样想的,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多看看她们。
她们一个二个依旧是用那种尖利的语气说话,半点没有准备讲道理的意思。
四五十岁的妇女们没有少女们那么热血莽撞,但她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她们这个年纪,不会再想着大不了用命拼,因为她们有牵挂了,但她们这个年纪刚好也尝到了一点权力。
所有对妇女的鞭笞控制——会因为妇女们年纪的增加,自己的孩子的长大,老一辈的年老体衰——而逐渐减弱。
这个时候,那些性格强硬,被压迫的妇女们,她们会慢慢摸索到一点权力的味道,并且开始探索如何通过夺取权力来发泄自己前半辈子受的苦。
在这里,她们分成了两拨人,一部分在女儿,儿媳妇身上,她们会通过对女儿儿媳妇的苛责来完成对自己的权力的实现。
另一部分女人,她们会想方设法夺家里男人的权力,并在他们身上释放出来自己过去吃苦积累下来的愤怒。
而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女人,能够跑出来看热闹的女人,都属于后者。
她们身体里残留着对古先生他们的权力的害怕,可同时,她们已经尝到过从男人手里夺权的好滋味,此刻,身体里也跃跃欲试地想要去挑衅权威。
于是,她们不断地用语言阴阳怪气,讽刺发泄情绪,当她们发现,古先生一行人想要出手,但实际上压根压不住她们时,她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中年妇女和未出嫁的姑娘也有同样的地方,那就是她们在一个地方生活的时间足够长。
未出嫁的姑娘们会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同伴,分享着的是儿童时期的天真,这部分友情会在出嫁的时候被迫断开。
而中年妇女们则是有了一群相好的妇人,她们的友情更直接,她们要一起分享远离亲人,融入陌生家庭的压力和痛苦,男人并不能理解她们的痛苦,孩子也还没有到理解的时间,只有彼此,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同行者。
她们之间那织得密密麻麻的感情,会在十几二十年的沉闷时间里,发酵成巨大的关系网。
她们自己甚至都不明白这种关系网有多大的力量。
她们此刻只是本能地挑衅权力,而当对面的人做不出太大的反应的时候,她们本能地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那是她们曾经试探着夺权的时候捕捉到的东西。
于是,中年妇女们干脆把旁边的小姑娘们也拉了起来。
蒙然也被她们拉了起来,重新回到了人群中间。
徐棠都惊呆了,可是再一想,她们这里的女人出了名的彪悍,毕竟后代的外号西南暴龙,祖宗这样好像也不奇怪。
徐棠就一脸敬佩地看着这些女人把人带走了。
她看了看后面的古先生一行人,一个年轻女娃好处理,几个年轻女娃也好处理,但一群中年妇女,真不是他们能处理的。
对方铁青着脸,叫他们家家户户去通知,要开什么大会,要整顿雨兰镇。
他们还不信这群妇女能反了天了。
这部分剧情真难,因为卡文卡得太难受了,我再一次进行了田野调查,看真实的妇女能不能把人保下来,然后我发现能,有一个真实的事件,在很敏感的年代里,西南地区的妇女们能保下一个小说电视剧里都必死的局面。考虑到事情也比较敏感,所以不细说。我猜测一方面是中年妇女的权力回归,另一方面是西南地区的确也比较特殊。下一章大概率明天能替换,这篇文的更新频率,我真的深感抱歉,多的不说,后面的《是他》和《无人知我》都不入v。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已修)中年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