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花颂声 第3章 天恩降

客栈小二一见楚玄度来立马就迎上来：“公子回来了！要给备饭吗？”

“和往常一样便好。”

“哟~楚公子~”

她与桑津轩不算太熟，但就是能听出他的声音。

本来就憋气加之刚见了姬长星她现在对桑津轩没什么感觉，便没回头径直往。

见状桑津轩赶紧跳下桌两步上前扣住楚玄度的肩膀：“没想到还能遇到楚公子，那正好一起吃呗，长星不介意吧？”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了姬长星和他所谓的女儿。

“楚公子。”姬长星冲她一笑，“没想到又见面了。”

楚熙宁心里雀跃，面上八风不动，她朝姬长星抱拳一礼道：“小侯爷。”

姬长星举杯：“楚公子，日后同朝为官，还需仰仗您呢！”

楚熙宁欣然落座。

见楚玄度落座，桑津轩冷嗤一声后吆喝道：“小二，加双筷子。”

“长星给楚公子倒酒啊！我桑氏庶孽怎么敢给楚公子斟酒筛茶？折辱楚公子了！”

姬长星拿起边缘绣着杏花的丝帕，仔细擦着阿晏嘴边的油渍：“津轩，莫要如此苦大仇深。”

小姑娘顺着他的话：“爹爹说的对！”

桑津轩撇撇嘴，伸手揉揉阿晏的头：“看在你面子上，我道歉行了吧。楚公子大人有大量万望海涵~”

“嗯，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对对对，楚公子是真君子，我是真小人……”

姬长星扶额。

“我自是不如楚公子，楚公子高风亮节……”

姬长星夹起一块东坡肉塞他嘴里：“闭嘴吧你！”

“呜呜——呸！姬长星你要杀人啊！？”

“喝酒。”姬长星并未回答，只是给他倒酒。

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桑津轩大概率严重酒精过敏。

也是楚熙宁未曾留意他们，不然她会拦的。

在她低着头认真挑着鲥鱼刺之际，猛然听到“咣当”一声。

抬头一看桑津轩醉倒了，脸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姬长星也愣了，桑津轩酒量这么差？喝甜酒都能醉？

喝醉的人很难处理，哪怕那人于姬长星而言是总角之交，他也不想搭理。

“楚公子，麻烦你了！”姬长星抱起阿晏，抬腿就跑。

什么？

楚熙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目送着姬长星远去。

没义气！活该你被后人骂！

楚熙宁扶额，唤小二过来收拾桑津轩。

嘱咐完便去外面吹吹风看看夜景，约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往楼上走。

小二把桑津轩收拾干净后放在床上，还贴心地给他盖好被子。

以至于楚熙宁上来一看，桑津轩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床上。

她有些不满：“你还睡下了？”

桑津轩：“……”

她不愿与桑津轩睡在一间屋子，问了小二却没闲房。

楚熙宁上前掀开被子把他往下推。

桑津轩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竟然没醒，还睡着了。

看来他酒精过敏真的很严重，楚熙宁想。

这么想着火气灭了些，大发慈悲地将自己的鹤氅给他盖上。

初春时节，还是很冷的。即使桑津轩身上盖着鹤氅，终归还是躺在地上。

要不是桑津轩体格不错，楚熙宁睁眼见到的许是一具男尸。

他是被冻醒的，打了一夜寒颤，睁眼发现自己躺地上。

“桑兄醒了？别人房中睡得可安稳？”

循声抬眼，瞧见坐在窗边看书的楚熙宁。

日光透过葡萄纹花窗，斑斑驳驳洒在楚熙宁身上。

略攒了攒力气便爬了起来，他扶着墙挪到楚玄度对面坐着。见桌子上有茶，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杯热茶下肚他也算暖和些。

“你有话要对我说？”瞧见楚熙宁盯着自己，桑津轩还以为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低头检查半天，一抬头见楚熙宁还是盯着自己就忍不住问。

楚熙宁乜了他一眼，半晌才慢悠悠吐出三个字：“还不滚？”

桑津轩：“……”

他不能自己一人走。

彻夜未归，还没派个人通报一声，这是以前从未有的情况，林氏难免动怒。

若是同楚玄度饮酒宿醉不归那倒情有可原。

得把他带回府。

想着，桑津轩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对着楚熙宁拱手一礼：“长星说楚公子昨日殿试的策论陛下看了很满意，不去向姑母报喜么？”

“不去。”

桑津轩见说不动直接上手，硬拽着楚熙宁出门：“大娘子在家一直念叨着你，身为侄儿哪有不去回报一声让她安心的理！”

连拉带拽，硬是把楚玄度带回了桑府。

有了这个挡箭牌，不怕被骂了。

进府时已是辰时末，小厮见到他立马迎上来：“公子你昨夜去哪了？姨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大娘子怎么宽慰都无用。”

闻言桑津轩直夸自己机灵，知道带楚玄度回来。

“昨日听长星说玄度殿试策论受陛下赏识，便特意去道贺。喝了些酒宿在了他那里。”

楚熙宁不是傻子，她自然明白了桑津轩这是拿自己当挡箭牌。眼尾扫过桑津轩，后者则是一副坦荡模样，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倒也有几分小聪明，原以为他没脑子呢。

桑府里的小厮多向着桑津轩，闻言松了口气：“那我禀告姨娘和大娘子去！”

“不必了，我带着玄度见她们就是——楚公子？”

桑津轩回头见楚熙宁一副鄙夷的表情，心中不由暗恼，面上依旧维持着谦和的微笑。

哼，不是怕我娘生气，你看我正眼瞧你么！

楚熙宁跟在桑津轩身后，路过一处园子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院墙上爬满青藤，枝叶繁茂。

“怎么了？”见她停下望自己住的屋子，桑津轩有些疑惑地问。

“无事。”楚玄度收回目光。

昨夜姬长星一人回了桑府。

今日里琢磨着桑津轩应该回来了便询问小厮：“津轩呢？回来了么？”

小厮点头：“二公子去了姨娘哪里。”

“哦，那我去寻他。”

林氏喜静，她住的院子在桑府最东南的一角。

七拐八拐才绕到她的院子，门口小厮见到来人是姬长星便直接给他开了门。

楚氏尚未失势那会儿愿意搭理桑津轩的世家公子不多，姬长星是一个。

二人小时侯要好林氏也疼爱他，现在也不拘什么外男的礼。

林姨娘的院子平日里只有桑津轩常来，今日却热闹非凡。不仅有桑津轩还有楚氏、楚玄度以及楚氏之子桑玉韬。

“嗯？这么多人？”

林氏见他起身去迎：“小侯爷来了？快坐！”将一盘糕点往姬长星面前移了移，“特意给您备着的。”

几人随意闲谈，不知怎地就转到了楚玄度文才好，初试便连中六元。

“哼，楚大公子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是不是啊，大哥？”

桑玉韬似乎一直处于游离状态，忽然听到提到自己才恍然回神：“啊？是了，过两日是你生辰，我新猎了只麂子就当礼物你吧。”

眼尾斜着他，语气也不是很好听：“难为大哥记着。”

按礼法，桑津轩一为庶出二为其弟，万不能如此顶撞轻视桑玉韬。但如今桑玉韬居然还得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只是无需可怜桑玉韬。

日后他可是三朝丞相、位极人臣。

今日这般，蛰伏罢了。

“玄度与你同庚同辰，估计他是想起这个才看着我。”桑玉韬笑的不见眼，落入楚玄度眼中莫名有些阴森。

心脏蓦地一紧，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桑玉韬后来干的那些事。

桑津轩嗤笑，语气冷了几分：“我道大哥记挂着我，原是沾了楚公子的光。”

“玄度与他胞妹也同辰，玄度我没记错吧？”

楚氏忙道：“玉韬！”

当年突遭灭门之祸，楚玄度与他胞妹为忠仆所救，但他胞妹因年岁太小受了惊吓没撑过来。

楚氏名门望族，楚玄度更是受万般宠爱，这定是他不愿提起的岁月。

“姑母，无妨。”

“没意思——”确实是太没意思，姬长星站起，“桑大哥你把你那猎鹰借我们用用，我们打几只麂子回来。”

“我同你们一道去。”

“不必了！”桑津轩转身，“您还是陪着楚公子吧！”

姬长星看向桑玉韬，桑玉韬低眉垂目的，看不出情绪。

他轻声问：“长星，他是不是在怪我？”

怎么可能？他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何苦自作多情……

这些话伤人，姬长星没有说：“莫想太多，我去寻他了。大夫人、楚公子，长星告退。”

桑玉韬看着很是苦恼：“娘，我也回去了，书泽近日害喜厉害。”

“那快去吧！”

一时院子里只剩三人，林氏也起身朝她们福身：“大夫人与楚公子长久不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妾身就告退了。”

楚氏点头：“姨娘身子不好，早些进去歇着吧。”

楚熙宁盯着茶杯里暗红色的茶汤，忽然说：“姑母心善，但也不该失了当家主母的威严。这是遇见了林姨娘这样的人，若是遇见了个鄙陋善妒的岂不是要骑在你头上了？”

楚氏叹气，她抬手拂泪：“林姨娘是个极规矩的，哪怕桑士忱此番做派，她也未曾僭越半分。本来我们姐妹两个相处的极好，玉韬和津轩也算兄友弟恭。可惜了。”

忽地提起桑玉韬，一时无限悲凉涌上。

想他少时也是才名冠绝京中，如今却是走狗斗鸡、无所事事。

其中落差楚氏甚至无人能言，今日见到楚玄度，不免倒一倒苦水。

“桑士诚疼爱林姨娘自然也高看津轩一眼，我和玉韬在他眼里自然是多出来的。更何况有玉韬在爵位自然是给玉韬，若玉韬有再什么建树津轩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自然不想让玉韬出头。”

可桑御涛并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她并不想在桑府待很久，只拍拍楚氏的肩膀：“叔母，表哥并非池中物，只待风雨骤至。玄度还有些事，便不叨扰了。”

她朝楚氏长揖拜别，匆匆离了桑府。

楚熙宁知自己定是一甲第一名，得着手准备传胪大典的事宜。

寻常规矩她都知晓，只是应对一些重要场合的事情不太清楚。

好在研究前蒙十几年，即使不太懂规矩，也不至于殿前失仪。

楚玄度坐在铜镜前绑发，忽然听见门被打开。

还不待她心惊，那人脑袋探进来了。

竟是桑津轩。

“你来作甚！”

桑津轩被推了进来，也不说话。

他身后站着的是姬长星，他倚在门边，淡笑道：“津轩说怕你无人点拨殿前失仪陛下怪罪，央我来指导一二。刚好我找楚兄也有些事。”

“不是我说的是大娘子嘱咐的！”

闻言楚玄度看着桑津轩。后者仰头望天，誓死不看楚玄度，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但耳尖却露了点粉红。

“多谢……”

姬长星嘴角噙着笑：“那倒不必。”

看着姬长星如数家珍般讲着那些繁文缛节，桑津轩有些心痛。

玄蒙四将门，雁北姬氏出帅才。

姬长星学歪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治国策论是一套又一套。

姬氏五代单传，到他第六代，弃武从文。

而且姬长星本与当今皇帝有婚约，不知他怎么想的宁死也要退婚。好在皇帝不与计较，可镇远候气得不轻。

何必呢？皇帝是女子，他若是和皇帝成婚江山不就是他的了么？

桑津轩真想不明白。

殿上之仪楚玄度也学得差不多了，姬长星颔首：“津轩你回去帮我照顾阿晏，陛下要我今夜带楚兄入宫。”

“嗯。”

皇帝与姬长星的故事以前她不知道，但这件事也不比楚玄度的事传的慢，她自也有所耳闻。

皇帝若只见他楚熙宁能猜猜他们是怎么回事，怎地还要带上自己？

“姬兄，陛下为何寻我？”

姬长星靠着软枕：“不知，她不爱搭理我。”

谁叫你宁愿抗旨都不娶她呢……

就算不想嫁你，你这么拂她的面子她能待见你么？

见他没搭理自己的意思，楚熙宁也不再说话。

二人下轿，姬长星带着楚玄度去了御书房。

他上前和御书房前值班太监道：“劳烦通禀陛下，姬长星求见。”

“陛下嘱咐过，若是小侯爷您来不必通报的。”他推开殿门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去。

“楚兄，请。”姬长星回头向楚玄度做了个“请”的动作。

楚玄度微微颔首。

听闻开门之声，秦羲搁下笔抬头遥遥望着他们。

秦羲略抬眼皮，眼神落在姬长星身上言简意赅道：“你，出去。”

一猜就是，早做好了被赶走的准备：“是。”

她又向身边侍候的太监道：“你们也出去。”

御书房里只剩他们二人，秦羲起身缓缓走向楚玄度，在她面前三步远站定。

“抬头让朕看看。”

楚熙宁有些心慌，忐忑不安地抬头。虽抬头，也不敢直视秦羲。

“把外袍脱了。”

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陛下？！您……”

“要朕帮你么？”她不容置喙地开口。

楚玄度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她这是要做什么？

看出自己是女子了，确认一下好治自己欺君罪么？

还是没看出来，但是看上自己了……

无论是那种，那都是掉脑袋的结果。

见她这幅模样，秦羲掩笑：“行了，别遮遮掩掩的了，当朕瞧不出你是个女子？”

楚玄度动作一滞，此时也不顾得什么礼制了，满脸震惊、直勾勾地盯着她。

女帝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居然是有些俏皮：“熙宁姐姐，好歹是幼时玩伴，你真的觉得朕会分不出你和玄度哥哥么？”

说完这句话，发现楚熙宁呆愣愣瞧着自己。

她以前就叫楚熙宁，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楚熙宁么?

瞧楚玄度的反应她很满意，她往前走了一步，弯腰勾起她的下巴：“可是不记得朕了？”

楚玄度垂眸，她摇头：“陛下恕罪，草民不记得。”

秦羲抿唇，她收回手语气有些懊恼：“唔……看来熙宁姐姐只能记住桑府的那个小叫花子。”

听了秦羲的自言自语，她不敢过问，只默不作声。

心中却是骇然，楚熙宁和秦羲关系那么好！

秦羲转身坐回书桌前：“我们来商量商量一件大事吧，关于楚氏旧案。”

顿了顿：“朕让你顶兄之名科考，也是为了这个。”

楚熙宁也差不多猜出来重查旧案是皇帝提出的，但亲耳听到还是会吃惊。

史料一直记载是楚玄度求来的。

看来是秦羲为堵悠悠众口，与楚玄度演的一出戏。

楚氏一族乃是朝堂世家，犯下滔天大祸株连九族，本就是盖棺定论的事。

她现在要重审旧案，难度大不说，恐难服众。

秦羲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她道：“父亲和皇祖父的遗愿都是要朕为楚氏翻案。”

她托着腮斜靠在龙椅上：“朕也不想……忠魂寒心，名士蒙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