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兰曦和宁渊一同进入寒星殿,殿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明夏和雪素守在殿外,大气都不敢出。
寒星殿的地砖用的是特制青砖,砖面雕琢有精美的兰草线条,每块砖的宽度恰好是萧兰曦一步的宽度,这是萧黎为她精心准备的。
萧兰曦在殿内悠然踱步,隔着半个屋子打量宁渊,看着他从入室开始就坐到书案后,有条不紊地研磨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当初看中他身为宁玄独子的身份,请皇帝赐婚,从未真正在意过他是什么人。
此时见他气定神闲,袖中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悬在空中,运笔如飞,那张冷俊的脸叫人不自觉就看得入了迷。
萧兰曦右手指在左胳膊上点了点,似笑非笑,“枕边人就这么换成了我,你竟是半点也不慌张?”
宁渊双目低垂,波澜不惊,“你很可怕吗?”
萧兰曦想了想,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嚯然哂笑道:“瞧我说的是什么蠢话,你我本该朝夕相对,左右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很快就不是了。”宁渊拿起桌上的纸,起身往外走。
“那是什么?”萧兰曦预感不妙,横眉冷对,“你该不会……写了休书吧?”
“你说呢?”
宁渊为了查脏银下落,不愿打草惊蛇惊了宸王,这才假装与郡主回门,如今被萧兰曦撞破,她必会通知宸王,他没必要再呆在周王府中。
他早已决意在时机适当时告知周王爷一切实情,然后顺理成章地休妻,既然萧兰曦自己回到了王府,正可以让周王爷与她当面对峙,此时便是休妻的时机。
萧兰曦慌张道:“站住!不许去!”
宁渊置若罔闻,径直朝外走。
萧兰曦道:“这婚事是御赐,我乃堂堂郡主,你敢休我?”
宁渊斜睨她,“堂堂郡主勾结反王和敌国?就算你是,我也休定了。”脚步跨出了门槛。
“慢着!”萧兰曦见唬吓不住他,转口道:“宁渊,我知道你来禹州做什么,我尚未告知萧煜你在追查脏银,你用不着急着和我翻脸吧。”
萧煜是宸王之名。
萧兰曦半路截杀云安谋夺密信,宁渊只当她和宸王是一伙的,萧兰曦识破他此行目的,理应第一时间告知宸王才是。
而她却说没有。
宁渊缓步驻足。
萧兰曦趁机说道:“做个交易吧,我继续瞒着宸王,你继续瞒着我的父王和母妃。”
木雕殿门旁,宁渊长身玉立,金色暖阳照在他如玉的脸庞,浓密的睫毛下垂,盖住幽静的眼眸。
他静静思索她话语背后的含义。
这萧兰曦恶事做尽,却不愿萧黎和陆南韵知道她背地里做的那些脏事,可见勾结宸王这事的确与萧黎无关,只是萧兰曦一人的胡作非为。
她将浮屠三生之毒下在破格救心丹中,使宁玄身中剧毒,后又毒害云安,更不必提她为宸王做的那些祸国殃民的事。
凡此种种,皆令宁渊深恶痛绝,与这妖女交易,他不屑亦不信。
然而云语容一心要查出王府中炼制毒药的毒师,以免更多人受其毒害,倘若能为她争取一些时间,他不妨忍着恶心与萧兰曦周旋几日。
宁渊缓缓走回书案边,将休书压在镇纸下。
萧兰曦唇边扬起满意的笑容,道:“这就对了。我不仅可以帮你瞒住萧煜,只要你肯乖乖的做我的男人,就是把那些银子的下落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
宁渊道:“我不会。”
萧兰曦眉峰一跳,“为何?本郡主金枝玉叶,哪里配不上你?”
“因为……”宁渊冷笑,挑衅的看着她,“我更喜欢两只手的女人。”
萧兰曦花容变色,怒喝道:“找死!”
瞬息之间,藏于左臂的蝎尾铁鞭被她拿在手中,她用力甩了几下,铁鞭呼啸生风,朝宁渊挥来,似要将她的怒气全数发泄。
宁渊侧身一避,铁鞭打在花瓶上,把花瓶打了个粉碎。
萧兰曦穷追不舍,铁鞭又至。宁渊眉目凛冽,须臾长剑在握,短短数个回合,剑身将铁鞭死死缠住。
萧兰曦被逼至墙边,长剑抵住细颈,只需执剑者稍加用力,锋利的剑锋便能切进肌肤,让她人头落地。
萧兰曦见彻底落了下风,宁渊那双眼看着她更是没有半分温度,转念一想,换了笑颜,娇嗔道:“夫君不必拿剑唬人,你会舍得杀我?”
宁渊深深皱起了眉,紧抿薄唇,像看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学得一点也不像。”
萧兰曦眸光陡然炽热,歇斯底里的狂喊:“她模仿我多日,哄得父王母妃开心,我模仿她你却说不像!”
宁渊厌恶道:“休要再沾染她,你不配。”
萧兰曦眼底的疯狂更甚,“为何所有人都喜欢她,她有什么好?宁渊,总有一日我要让她亲眼看见你属于我,再将她的双手砍下来!”
萧兰曦只顾发泄着怒气,连院中有人走近都没有丝毫察觉。
宁渊收剑而立。
只听梅青在门外对明夏说道:“王妃说这三双丝履颜色素净,刚好搭配淡色衣裳,郡主应当会喜欢,特意命我送来。”
明夏压低声音说道:“嬷嬷交给我就好。姑爷一夜未归,郡主正闹脾气呢。”
方才那一声花瓶碎裂的响声传到院中,明夏和雪素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两个主子在吵些什么,但猜想和昨晚宁渊夜不归宿有关。
“郡主这脾气……”梅青是看着郡主长大的,知道她性子太过强势,长此以往,只怕夫妻终究难以琴瑟和谐。
梅青叹了口气,将丝履交给明夏,转身离去。
明夏埋怨的看了一眼雪素,道:“都怪你们公子,夜不归宿也就罢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叫我们郡主如何不气?”
雪素无言以对,只得赔笑。
明夏端着几双丝履走进室内,对萧兰曦道:“这些是王妃命人特意为郡主所制的丝履,奴婢这就收入衣橱中吧?”
萧兰曦正值满腔怒气无处发泄,见到明夏更是升起一股邪火,这丫头好没眼力见,把云语容当成主子伺候得这般殷勤,连自家郡主爱穿的服饰颜色都忘了。
“你这吃里爬外的蠢货!”萧兰曦一脚踹在明夏胸口,将她踢的仰倒在地。
淡色丝履横七竖八落在地上,萧兰曦顾不得身为郡主的体面,亲自捡起丝履远远扬出去。
“穿得这样素是在服丧吗?全给我丢出去!丢出去!”
明夏胸口剧痛,眼泪直往外冒,伏地求饶道:“郡主息怒。”
原以为郡主成亲后性情不再喜怒无常,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原状了,看她盛怒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将她活活打死。
宁渊缓步走到明夏身旁,脱下食指上的鸦青色宝石戒指,递予明夏,道:“你去一趟钱记米铺,带一样东西给女东家。”
明夏吓得面如土色。
听说今日清晨,正是钱记米铺的沈小姐一路送姑爷回府的,昨晚姑爷定是和沈小姐在一处,才惹得郡主勃然大怒。
姑爷居然让她去给沈小姐送戒指,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吗?
“姑爷饶命,奴婢不敢去!”
明夏望着萧兰曦,拼了命的表忠心。
宁渊见状,不再逼迫她,而是从容不迫的说道:“原来我在这王府中连个婢女也使唤不动,不如禀明王爷王妃,我与郡主早些和离也罢。郡主以为如何?”
萧兰曦一时猜不透他送枚戒指给沈清溪是何用意,却极为不愿宁渊向萧黎提和离之事。
她剜了明夏一眼,生生按捺住怒火,“你听姑爷的就是,废什么话!”
明夏一愣,慌忙双手接过戒指,连滚带爬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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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送云语容和宁渊回府时,沈清溪亲眼见到王府前的一幕,没来由见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郡主,如何能不生疑窦?
云语容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沈清溪这才知道身边的“郡主”是假,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宁家表小姐云语容。
云语容一口一个清溪妹妹的叫着,笑话她连儿时玩伴都认不出了。
所谓他乡遇故人,沈清溪又惊又喜,将云语容接回钱记米铺。
近日米价上涨,钱记米铺的生意较为清淡,沈东璋去查通海帮马蹄铁的线索,沈清溪得空亲自招待客人。
云语容补了一个整觉,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沈清溪送来午膳与她同用。
桌上摆着蟹粉狮子头,清蒸鱼,八珍鸭,色香俱佳。云语容饿了半日,吃饭的动作依然文雅,一筷筷夹着食物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反观沈清溪这个东道主却似乎不大自在,不住斜眼瞟她。
云语容微笑,停了筷子,“清溪有心事吗?”
虽然云语容在宁家只住了几个月,和沈清溪在一起玩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但她对沈清溪的印象颇为深刻。
那时一起玩的还有好几个官家小姐,年纪幼小娇生惯养,难免有些骄纵傲慢,曾奚落沈清溪是商户之女,亏得沈清溪性子温婉和善,从不放在心上。
听到云语容的询问,沈清溪道:“那时我们在园中捉蛐蛐玩,有个姓唐的少年与我们一起,语容还记得吗?”
“唐月度?”
沈清溪羞怯的笑了笑,道:“近日我又见到了他,承蒙他相助,我没有被闹事的百姓所伤。我想设下酒宴感谢他相救之恩,却不知他口味如何?更不知他是否愿意赴约?”
她这般娇羞作态,便是将女儿家倾慕男子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唐月度温和文雅,一表人才,沈清溪会喜欢他也不奇怪,难得的是沈清溪性情和婉,二人很是般配。
“哦……原来如此。”云语容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唐千户此刻应该在府衙,你何不亲自去问他?”
沈清溪的脸上爬上一抹红晕,“你不要笑话我了。父亲准我在外管理生意,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也算半个江湖儿女,本自不必同深闺中的女子般敛手束脚。你就是笑话我,我也不怕。”
“不怕我,却怕唐千户?清溪啊清溪,似你这般胆小羞涩,何时才能约到情郎?来来来,我与你说……”云语容朝沈清溪勾勾手,兴致勃勃的谈论起唐月度。
当初因唐月度和宁渊是同窗好友的关系,云语容与唐月度相处的时机颇多,对唐月度的喜好也记得清楚,这时正好尽数透露给沈清溪。
沈清溪竖起耳朵听,听到唐月度喜爱吃甜食不吃辣食时,她默默铭记于心,当听到唐月度不沉溺女色一心上进时,她耳根泛红,目光闪烁,露出羞赧之色。
两位女子促膝而谈,情酣意浓,直至一个仆人敲门来报,道是周王府派人送了礼物过来。
云语容眉头一蹙,在沈清溪的肩头拍了一下,示意她迎客,自己则闪身躲到屏风后。
沈清溪似梦中惊醒,正了正身形,道:“请人进来。”
来者正是明夏。
明夏放下一枚宝石戒指,说是宁渊所赠,便即匆匆离去。
云语容从屏风后转出来,沈清溪将戒指呈给云语容,道:“师兄知晓你和我在一起,这戒指必定是送给你的。只是不知道戒指里有何玄机?”
鸦青宝石在指尖流转着熠熠光芒,云语容低眉深思,一时半霎没有头绪。
她一边琢磨,一边学宁渊把戒指套上食指,手指动了动,恰似做了一个勾手指的动作。
这是她平素常做的一个小动作,意味着:请你过来。
云语容骤然间心思雪亮,宁渊这是在让她去找他,而且……
思及此处,云语容毫不犹豫的说道:“把那个送戒指的丫头拦下来。”
明夏尚未走出钱记米铺,沈清溪的人赶上来拦住去路,又将她请了回去。
明夏好生困惑,莫不是戒指有什么不对,待进门一看,登时惊得她目瞪口呆。
“郡主?”明夏似白日撞鬼,“姑爷让奴婢送戒指过来,奴婢不愿,是郡主亲口下令,奴婢才来的。你可不能……不能再踢奴婢了。”
明夏捂着胸口猛咳,嘴角流出一行鲜血。萧兰曦那一脚踢得重,明夏惊吓过度,以至断了肋骨还不自知。
云语容隐约猜到她为何被罚,不忍再让她受惊,故不点破身份,只道:“委屈你了。你既受伤,就在钱记米铺中休养,不必回王府了。”
明夏受宠若惊,哪敢领受,慌道:“奴婢无碍,府中事务繁多……”
云语容淡淡一笑,打断她道:“至于你的事务,我自会为你处理的。”
现今萧兰曦重回王府,要再度混入周王府,只得换一个身份伪装,明夏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望向沈清溪,“有劳你为明夏延医诊治。”
“你放心就是,我会治好她的。”沈清溪望着明夏染着鲜血的嘴角,露出同情的目光。
明夏不解郡主的安排,但胸口处实在痛苦难当,无力多问。沈清溪见她脸色苍白,随时将要晕倒,忙唤来两个仆人将她扶去医治。
云语容望着明夏离去的身影,转了转宝石戒指,恐怕明夏此时仍不知道,她这个送礼之人才是真正的“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