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语容勒马停下,取出灯笼,擦亮火折子点亮了灯笼。
这一盏小灯将她和宁渊照亮。
云语容对着茫茫夜色喊道:“你不用害怕,我们不是恶人。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了吃的。”
黑暗中的哭声低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哭声彻底停了。
云语容料定她必然在树林中,下马提灯步行查找。
宁渊跟随其后。
灯光一晃,照出一个土坑,土坑有一人长,旁边堆着尚未填入的泥土,并排有十几个之多。
云语容问:“咦,这些是什么?”
宁渊不紧不慢地说道:“云小姐见多识广,还用问我?”
云语容道:“宁大人常年沉醉于书斋朝堂,至于乡野百姓之事,不知道也不丢人。”
宁渊道:“这么说,你一定知道了?”
云语容指着土坑,神秘兮兮地说道:“长七尺宽五尺,这是墓坑。你说,谁会在树林中掘了这么多墓坑,却又不填上呢?”
云语容随云安游历四方,见过一些村民在自知将死时,会主动挖掘墓坑,然后躺在里面等待最后一刻。
这些墓坑应当是附近村民所挖,只是数量颇多,她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空墓坑,心下骇然。
想到宁渊生来矜持高贵,不染凡尘,是定没有见过这般场景,不如说出来吓一吓他,好让他知道她并非胆小之徒。
却见宁渊神色如常,道:“早年我任右都督时,见到战后掩埋尸体,有时一夜过去,尸体不翼而飞,墓坑便会形同现在这样,变成空墓。
宁渊凑近她,“有人说,那些尸体不愿埋骨他乡,自己刨开墓坑,变作僵尸返回家乡。你认为这些墓坑中的尸体现下在哪里呢?”
云语容瞬间脊背发寒,犹自逞强,“这墓坑分明是尚未埋入尸体的空墓,这世上那有什么僵尸,你少吓唬我。”
宁渊道:“妹妹不怕啊?”
云语容挺了挺胸膛,“你看我像怕的样子吗?”
宁渊眼里闪过促狭的光芒,忽然抽出云语容头上的发簪,丢到了一处墓坑里。
“既然不怕,去捡吧。”
那墓坑离她三步远,一半藏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此时,她心爱的发簪稳稳的在坑底。
望着宁渊得意的脸,云语容恨不得直接跳进墓坑把发簪捡起来,用力甩到他的脸上,骄傲的宣布:“这世上没什么能吓倒本姑娘。”
但大晚上打着灯笼去跳到墓坑里找东西,终究还是也太瘆人了吧!
云语容秀眉一横,“你丢了我的东西,我为何要去捡?应当是你赔我一枚发簪。”
灯笼朦胧的光辉映照着云语容的脸,她生气的模样看起来别样的柔丽动人。
宁渊微微一笑,把手送到她面前,嗓音低沉磁缓,“若害怕,牵着我就是了。”
何必多此一举地证明她不怕?
他来,不就是为了让她依靠吗?
“我会怕?”云语容轻蔑的看了看他的手。
忽然,眼前一道璀璨亮光微微闪烁,云语容疯了似的钻进了宁渊的怀里。
只见发簪自己从墓坑里浮了上来。
“哥哥救命!”云语容的脸紧紧贴着宁渊的衣襟,恨不得直接钻进他宽厚结实的身躯里。
“好了,我去看看。”宁渊也看见了那枚升起的发簪,像是墓坑里的什么东西举了起来。
是人,或是动物?
云语容紧紧拽住他,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我不去。”
“你在原地等我。”
云语容环顾四周幽黑一片,带着哭腔道:“我不要。”
宁渊任由她的脸在胸膛乱蹭,淡淡的说道:“妹妹就这么点胆子,还要凌霜傲雪?”
这话像是块冰落入心湖,令她瞬间寻回几分冷静,她不蹭他了。
宁渊又道:“若是唐兄知道你的怕处,你说他会不会像你捉瓢虫一样,带你去荒山野岭寻那千年老尸?”
“别说了。”云语容主动松开他的手,面上阴沉沉硬是将恐惧压抑住了,“我哪有什么怕处?走,看看坑底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宁渊提着灯笼,二人一同朝墓坑走去。
只见坑底一个黑发散乱的头颅发抖蠕动,一个小小身影缩在角落,低头举着发簪。
宁渊道:“你果然藏在这里。”
灯笼探到墓坑里,火苗微微跳跃,小姑娘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
她怕火。
云语容与宁渊对视一眼,云语容将灯笼拿远了些,温声道:“刚才是你在哭?”
她的声音温软动听,小姑娘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就在一抬头的刹那,云语容和宁渊都看清了她的脸,两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小姑娘半张脸布满了青痣,大片青斑覆盖了眉毛眼睛,延伸到了嘴角下巴,简直像个青面怪物。
小姑娘看见二人眼里的惊讶,立刻扭过头,用没有青痣半张脸对着他们。
云语容和气的说道:“谢谢你,帮我把发簪捡回来了。这些糕点送给你吃。”
这小姑娘蓬头垢面,身上穿着几块烂布做成的衣服,像个小叫花子。灾区的大人尚且挨饿,她一个小丫头一定是没有饭吃的。
云语容出门时用手帕包了几块茯苓糕,准备用来哄小姑娘的,这会儿正派上了用场。
小姑娘也不知道饿了多久,见了糕点什么都顾不得了,扑上来抢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云语容伸手进墓坑,对她道:“我拉你上来。”
小姑娘犹豫片刻,把手放在云语容的手中。
云语容像握住一把枯草,生怕把她的手拽断了,轻轻使劲,把她拽回到地面。
云语容犹豫片刻,问道:“你的家人在哪里?”
小姑娘又哭了起来,嘴里发出麽麽声,这哭声和在驿站里听到的一样。
“阿母?”云语容试着理解她的话。
小姑娘重重点头。
云语容问:“她在那儿?”
小姑娘忽然过来推云语容,小小的身躯把所有的力量压在云语容的腰上,把她往南边推。
异样的嘶哑的声音在女孩的喉咙里翻滚,却无法形成完整的一句话。
宁渊道:“她不会说话。”
小女孩一滞,点点头,交睫时泪珠滚落。
云语容也反应过来了,这是一个哑女。
她问:“你让我去救你娘?”
小女孩连连点头,指着灯笼里的火焰,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宁渊道:“我往南边去救人,你带她回驿站,顺便通知乘风,若有不对我会放信号箭。”
觉得宁渊的安排合理,云语容蹲着哄道:“小姑娘,这位大哥哥去救你娘,我先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小女孩一听,猛地一把抱住宁渊的腿,疯狂摇头,哭得更大声了。
她像是极为担忧母亲,一刻也不愿和母亲分开。
云语容心肠一软,叹道:“我们带她一起去吧。你若有信号箭,乘风自然识的。”
让她回驿站通知乘风,只是避免让她同去冒险的借口罢了。
宁渊没再说什么,把小女孩扶上马背,圈在怀中,朝她所指的方向策马前进。
二人策马来到一片树林深处,小女孩忽然浑身紧绷,牙齿咔咔打颤,怕的不得了。
距离百步之外的树林深处,出现了一大片的火光。
宁渊道:“把马系在这里,步行前往。”
云语容依言而行,那丫头害怕极了,却一步也不曾往后退,隔得老远便用一双眼搜寻着母亲的身影。
三人悄无声息来到这群人的附近,借一块大石遮掩形踪。
只见两百多流民坐在树林的空地上,围绕着一丛圆形的篝火,火烧的很旺,透过狂舞的火舌,隐约看见篝火边搭着一个木架。
除却穿着粗布麻衣的流民外,另有数十个身材健壮的男子身着一色的赭色短衫,腰佩弯刀,神情麻木而凶狠。
此时两百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篝火边,一个赭衣男子拍了拍手里的弯刀,指着一个男子的胸膛,道:“你刚才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被指着的男子上身光袒被绳索捆绑,跪在地上,不屈的说道:“我说你们冒充官兵,早晚会被朝廷收拾。”
男子说完,扭头朝向另一个赭衣男子啐了一口,“你说此处有活路,我便来了,你口中的活路就是落草为寇?这就是你的朋友之义?范老驿丞是个忠厚本分之人,竟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姓范的年轻男子低声道:“不拉人入伙,我也性命难保。事已至此,你就跟着孙统领混吧。”
跪地的男子冷笑一声,“不过就是一刀而已,你还能杀我两次不成?要我入伙,休想。”
孙云打量着跪地男子一身的腱子肉,笑道:“陈炜,你是个冲锋陷阵的好料子,可惜冥顽不灵。等着朝廷收拾我们?哈哈……”
孙云指了指大树后的土包,道:“无欢城那些穿官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入土了。”
陈炜吃了一惊,这些流寇猖狂到杀害一地长官,他们连知府县令都杀得,今晚他定是活不成了。
既然活不成了,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当下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一口饭吃被他们胁迫,这些人专门搜罗年轻力壮之士,必是为了私募军队,意图谋反……”
孙云拿块破布把陈炜的嘴堵上,笑道:“那不叫谋反,叫替天行道。你睁着眼睛好好看看,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可有半分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