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娥 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炸雷惊起，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今儿又是初九。

每月初九，张舜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韩七爷的病情。

韩之恒奉旨巡视沧州城防，府上只有小七爷一人。

小七爷独居一院。

院中树荫茂盛，原本清幽僻静，今儿却被这场疾雨打破了宁静。

两个丫鬟打着伞等候，见他来了，忙恭恭敬敬地迎上去：“给大人请安。”

张舜略微点头，加快脚步，径直入内。

今儿，他稍稍迟到了。

张舜给小七爷看了六年的病。府里的老人新人都认识他，待他客气又周到。

韩缨晨起后，一直在房中看书，吃过午饭，小憩片刻，又继续看了起来。

他在看《韩非子》，边看边默读。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

“见过七爷。”

张舜缓步而入，拱手行礼。

白衣少年，临窗而坐，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过来。

虽是一脸憔悴的病容，眼睛却很有神。

“您来了。”

韩缨缓缓起身。

瘦弱的身躯，很单薄，却有八尺高。

他走路很慢，双腿无力，堪堪有些站不稳。

张舜看看他的气色，关切道：“七爷，外头风大雨大，万万不可吹风啊。”说话间，已给了丫鬟们眼色，示意她们去关窗。

张舜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擦拭水渍：“等到这场疾雨过去，七爷再出去走走，雨后空气清润，对身体有好处。”

韩缨默默摇头。

张舜又道：“其实，不动也好，一切全凭小七爷喜欢。”

韩缨落座软榻，盘腿而坐，伸出细长的胳膊，等他诊脉。

张舜出身名医世家，祖上三代都是御医，他的祖父张年，当初负责照看太子出生的大功臣，可惜，老人家已经不再了。

张舜照料小七爷这些年，从不怠慢分毫，一直按着宫中的规矩，先净手，再慢慢搓握回暖，才给韩缨诊脉。

明明是十六岁的血性少年，脉象浮而无力，堪比上了年纪的老叟。

这几个月，他的体虚之症似乎更加严重，方才起身时，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可见下肢无力的状况，一点都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

阳气越浮，病情越重。

张舜皱了一下眉又立刻舒展。

医者要有分寸，悲喜之色决不能挂在脸上，让人看了忧心。

韩缨盘腿端坐，垂眸不语。

片刻只听，张舜缓缓开口：“小七爷，这几日胃口可好？夜里睡得怎么样？”

韩缨仍是垂眸,淡淡应道：“还好。”

他的一日三餐都是药膳，按着时辰送过来，他不想吃也得吃。

至于夜里……他一向轻眠，鲜少酣睡。

张舜追问道：“七爷，请您说得仔细一点。身体之上，可有哪里不适，又或是，近来有什么症状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每每问诊，小七爷总是惜字如金。

他从不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哪里痛，问什么都是“还好”二字。

病者求诊，多半心急好奇，没事都要多问两句嘴，偏偏他一病多年，从不过问自己的病情，仿佛不在意……

是病也是命啊，哪有人不惜命的？

不过，韩七爷这条命，不是珍惜就能惜回来的。

张舜正沉默，韩缨突然问了一句：“张大人，今儿看出些什么来了？”

“啊？”

张舜有点意外，沉吟道：“从七爷的脉象上来看，还是卫气虚弱，大大的不妥。”

韩缨垂眸抿唇：“我这一身的病，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一直是不妥的。”

“小七爷，身子要慢慢将养，不可操之过急。”

许是，从小生病的缘故，韩缨天生冷脸，沉默内敛，对谁都是不亲不热，加之，家中的几位哥哥们都不在人世了，父亲又常年驻守巡视边关，偌大的将军府，冷冷清清，他的身边也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

张舜比他年长几岁，多年交情，还勉强能说上几句。

“慢慢……”

韩缨难得咬文嚼字一回：“张大人，帮我算算，我还有多少时间慢慢将养？”

他还有多少日子，他敢说吗？

“七爷！”

张舜抬眸，对上韩缨那双清亮的眸子，他直勾勾地看着他，漆黑的瞳仁转也不转，目光竟有几分犀利。

张舜怔愣一下，忙起身拱手：“莫要胡思乱想！仔细急火攻心，又添心病！”

今儿是怎么了？话锋一转，暗藏锋利。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张舜额头就冒出了冷汗。

说实话，担下这份差事这么多年，自己也是诚惶诚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小七爷的身体根基已毁，只可续命，无法痊愈。

说实话，他如今给他用了几张方子，还都是祖父还在的时候，亲自提点过的，还给他留了半本备注。亏得这些，他才能勉强为韩七爷续命十年。

然而，他终究是个人，不是神仙。

多少名贵草药补品，一顿不落的用，连饭菜里都办拌着药，内调外养，针灸点穴，就算是华佗转世，手段也不过如此了。

韩缨收回目光：“我不过问一问而已，大人不必如此惊慌。”

看他那副紧张的神情，好像他明天就要死了。

张舜下意识地擦擦额头上的汗，又整理了一下手帕，调整情绪：“是在下失态了，我这就为七爷拟写药方。”

“有劳。”

韩缨欲要再次起身，张舜眼疾手快，想要扶他一把。

韩缨堪堪站稳，转头看向他那只摊开来的手，眸底闪过一抹凉意。

“七爷小心。”

张舜忙收回了手。

“皇后娘娘近来如何？还请大人代我问一句安。”

“娘娘凤体安泰，时常记挂着小七爷的病情，所以，小七爷可不要让娘娘失望啊。”

“我，尽力而为。”

韩缨淡淡回复，语气清冷。

张舜顺势又补了一句：“小七爷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您亲自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谢恩。”

话至此，张舜突然想起一事。

宫中有风声传，皇后娘娘有意要为韩七爷婚配，人选都订好了。

按理，他是不能成亲，也不能近女色。

娘娘如此安排，可能是有意要为他“冲喜”，只是……小七爷如此虚弱，想要成婚也是难事。

他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