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予怀离去之后,温芽看着两套吉服怔怔发神。
怎么会那样巧合?
巧合得像是他一早便知有这场变故,否则傅予怀怎会恰好有一身如此合身的吉服。
“小姐,早些歇下罢。”见桃吹灭了两盏灯,端来一碗温热的牛乳伺候她喝下。
温芽想了想,“歇下之前,你先将那身被毁的吉服,送去孙嬷嬷那儿。”
孙嬷嬷是傅母的陪嫁丫鬟,届时她看了这身吉服,自然知晓该如何行事。
见桃应下,抱着那身破烂的吉服便出了昭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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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温芽尚且在梳妆,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侍女便来回禀了。
“昨夜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还罚三小姐跪了半宿祠堂,三小姐起初还哭闹着要找侯爷,后来侯爷知晓了起因经过,又罚三小姐抄写古书,才算了事。”
闻言,见桃噗呲一下便笑出了声。
“自进府以来,三小姐还是第一次受罚,想来那滋味定不好受。”
温芽的表情倒未见波澜,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她太了解傅父傅母了。
只要是涉及侯府利益的事,即便是亲生儿女,他们也定然不会留情。
“先顾着自己罢,快将吉服拿来穿上,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铜镜之中,一副娇容清晰可见,只是美人娥眉微蹙,心有愁丝。
这吉服裁得低调内敛,细细看来,所用丝线尽是名品,有几样还是她未曾见过的。
上头的玉兰花绣得更是惟妙惟肖,如今看来,竟比她原先的那一身更要华贵不少。
又想起昨日傅予怀送来吉服,凑近为她簪上玉兰簪,身上的檀木香压来时,叫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有婆子前来催促着她出发,她只好按下心中的悸动,随着婆子往外去。
刚踏出昭华院的大门,便见傅予怀正立于院墙边,朝阳初升,勾勒出他的轮廓,竟柔和去了那股凉薄冷意。
他今日穿的是红袍圆领官服,头戴官帽,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凤眸轻垂,眼中是一眼望不到低的黑。
温芽怔了怔,行礼之后试探着问了一句:“兄长可是在等我?”
今日她略施粉黛,娥眉轻扫,唇上点朱,昳丽无比。
傅予怀并不回答,只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抬起步伐,漫不经心道:“走吧。”
他的身影越过了她,望着他宽大的背影,温芽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方发觉她并未跟上,于是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眼神落到了她身上,无声地催促着她。
温芽回神,提起裙边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晨阳交融两人的影子,连风都轻柔了不少。
侯府外已经备好马车,双双同行,温芽自然是与傅予怀同乘。
直到最后,傅春瑶才姗姗来迟。
温芽掀开帷帘去看,傅春瑶走的每一步都极其缓慢,竭力掩饰着双腿的不适,面上用了不少脂粉,试图遮盖住一夜未睡的疲惫面容。
对方似是感应到她的视线,抬头看过来,眼神咻地转阴,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只得按下情绪,隐忍不发。
温芽放下帷帘,转回头来,恰好对上了傅予怀审视的目光。
她不自觉垂下眸子,“兄长……”
傅予怀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娮娮如今还要与我这般生分吗?”
话音一落,他静静抬眼,十分慵懒随性。
可这一份随性,竟叫温芽有些局促。
从前闹得那样僵,身为他亲妹妹时,傅予怀也未曾拉下脸来缓和。
如今只是义妹,他竟愿意几次三番偏袒于她,替她解围。
大抵在他眼底,也将二人儿时的情谊看得很重罢。
不是她拧着不放。·
只是有些事,有些坎儿,她过不去。
温芽默然不语,只偏过头去假寐。
车内一片冷寂。
忽然之间,一丝檀木香倾来,她睁开眸子,却见傅予怀双手撑在两旁,身子倾压而下,那张俊脸仅在一拳之外。
温芽心跳一滞。
大抵是长相深邃,似是山水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傅予怀的眼神生来便极具侵略性,尤其是这般凝视一个人时。
温芽惧怕这种眼神,瞳仁的墨色似是要将人吸进去,吃干抹净,连渣都不剩。
可对方忽而淡笑,“娮娮果真没睡。”
声音低沉,蛊惑人心。
或是被抓包的心虚,或是马车内空气太热。
倏忽,温芽全身滚烫,如同一朵盛放的粉色玉兰,娇艳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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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时,马车忽然停下,温芽掀开帘子去看,所见之处只有红墙黄瓦,金碧辉煌,远处房檐之上雕龙画凤,栩栩如生。
不得圣上旨意,马车不能入宫,众人下车步行着,傅予怀是去御书房面圣的,自然不与其同行。
一路走去,周边环境与忠勇伯府俨然有别,怪石堆叠,突兀嶙峋,气势恢宏。
途径御花园,亭台楼阁之间,尽是生机盎然的桃花,其间翠竹野蛮生长,格外雅致。
其余人皆不是第一次来皇宫,尽是低头噤声,只顾着眼前的路,目不斜视。
唯有傅春瑶,一路上回首不断,眼花缭乱。
小太监领着众人到了慈宁宫,一声唱诺之后,傅母为首带着三位女儿跪拜行大礼,“忠勇伯府傅张氏携女给太后娘娘请安,恭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还未抬头,便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都起身坐着罢。”
听了令,众人这才抬头起身。
几位宫女鱼贯而入,安置座椅,又奉上热茶,几人方端正坐下。
太后娘娘年愈四十,又总是眉眼带笑,竟像一尊活佛。
她扫视了一眼低下的人,与傅母叙话之后,眼神又落在了傅和静身上。
“婉婉如今年愈十九了,竟还未许亲么?”
傅和静起身行礼后方答话,“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女心思并不在风花雪月之上,只愿长伴父亲母亲身边,便心满意足。”
这样的话太后年年都听,倒见怪不怪了,众人调笑几句便也过了。
不过提起许亲,太后倒记起了温芽。
她的目光跳过傅春瑶,落在了温芽身上。
宫外的事,她多少听了些。
忠勇侯府养了十七年的女儿,竟并非亲生,不过即便如此,侯府愿意将其收为义女,倒算是有情有义。
再看温芽时,太后眼中已满是慈爱,“娮娮的婚事,怕是将近了罢。”
温芽起身行礼答话,声音温软,格外讨喜,“太后娘娘关怀,臣女不胜欢喜,世子爷如今丧期还有一月方尽,婚期尚且未定。”
太后这才了然点头,她记得沈家那孩子,仪表堂堂,意气风发,与眼前女子倒算是般配。
想着这些,太后便又多问了几句,温芽应对得体,端庄大方。
言罢,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命宫人取来了一对绿松石玉镯,赐与了温芽。
太后越过她,先问了温芽话,傅春瑶心底不悦,如今对方又得了赏赐,她心中更是不满,可天家威严之下,她又不能生事,只得咽下这口气。
“此女便是自扬州接回的那位罢。”
闻言傅春瑶一惊,回过神来,抬头一望,太后正睨着她。
太后虽宅心仁厚,但毕竟是万人之上,久居高位,周身气度自然不凡,仅仅是这般静静地望向她,也叫她心底一紧,不由自主地呆在了原地。
傅母此刻眉头微蹙,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一个眼神。
傅春瑶方才大梦初醒般,匆匆起身行礼,可她旧伤本就未愈,双腿又添了新伤,这一福身,便是福得歪七扭八,差点没倒下去。
傅母心下大惊,冷汗连连。
索性傅春瑶还不算太愚笨,赶紧开口道:“回太后娘娘,臣女自扬州而来,上月方认祖归宗,入了侯府。”
太后眉头微蹙。
虽礼仪不太周全,回答得倒还算是得体,模样看着倒也算慧巧,只是脂粉气略重了些。
太后玉指一伸,指了指她身后的一个嬷嬷,温言道:“去将那盏茶与哀家奉来。”
傅春瑶闻言一喜,还未答话便径直起身,向嬷嬷那儿去。
可还未走近,嬷嬷手一抖,整个托盘往外翻去。
滚烫的茶水淌在她的身上,傅春瑶瞬间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惊叫出声。
太后沉目,难得的脸上收敛起了笑容。
“忠勇侯府嫡次女,殿前失仪,今后不必来见哀家了。”
傅春瑶跌坐在地,面如死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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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侯府后,傅老夫人房里的李嬷嬷匆匆来昭华院,面色不大好看。
“老夫人听说了今日三小姐殿前失仪之事,气得晕厥了过去,小姐便去看看罢!”
温芽一惊,连吉服都未换下,提起裙边便踏进雪地之中。
匆匆奔到老夫人院中时,傅予怀立于房门外,目光沉沉。
温芽脚步一顿,又放下裙边,调整好神情,快步上前。
傅予怀却拦住了她。
一旁的杨禧开口道:“老夫人刚喝了药歇下,小姐且等等罢。”
温芽又看了眼紧闭的门扉,仍不放心,“阿奶可有大碍?”
杨禧一一答道:“郎中已经看过了,是气血翻涌,胸气郁结之症,喝下药好生将养便是了。”
温芽放下一半心来。
又问及父亲母亲是否来过,才知众人刚刚离去,一则是怕打搅了老夫人清休,二则是傅春瑶殿前失仪一事尚未处置。
她偏头去看傅予怀,对方目视远方,脊背挺直,偶有寒风卷起他的衣袂,而他岿然不动,站立如松。
鬼使神差地,她也凑上前去,与他并肩。
大雪停下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细究下雪的原因。
思绪翻涌,疑惑不休。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垂眸淡声道:“有话要说?”
良久之后,她终于微仰起头,细声询问:“兄长,这身吉服,到底从何而来?”
傅予怀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是为我未来的妻子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