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好好看一看,这奏折是何人的字迹?”
凑得太近,傅予怀身上的檀木香铺天盖地地压了上来。
温芽听闻此言,心中微顿,升腾出一丝不可置信的想法,随即,她又拿起那封奏折,细细端详。
笔锋遒劲有力,一笔一划皆含气韵。
这是傅予怀的字。
意识到了这一点,温芽顿时凝住眸光,双手失力,奏折便滑落了下去。
她缓缓出声,语气怔怔,“兄长,这是……何意?”
傅予怀漠然,语气不容置喙,“如你所见。”
温芽攥住裙摆,心中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可她仍旧不敢相信,“这奏折上所说的,是真是假?”
“可真可假,”傅予怀捻了捻手指,语气清淡,“全看娮娮如何选择。”
人命攸关的大事,竟被他这般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温芽甚至快要怀疑,他们谈论的不是宁安侯谋逆,而是今日的早膳是否合胃口。
“什么选择?”
傅予怀自袖中拿出一纸公文,再次递在了她面前。
仅瞥了一眼,温芽便怔在原地。
退婚书。
“这与我的婚事何干?”
温芽哑然,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句话。
傅予怀靠近她,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脖颈线条紧绷,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而他俯视身下跪着的人,恍若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这份奏折是呈上养心殿,还是化为一团灰烬,全看娮娮怎么选。”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傅予怀丝毫不加掩饰。
温芽恍然大悟,她忿忿站起身来,冰冷的地面使她的双腿僵直,踉跄了一下。
“朝廷大事,兄长莫要儿戏。”少女清脆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有力。
如今内阁之中首辅大人并无实权,傅予怀身为次辅,却手揽大权,又颇受圣上宠信,他的确有指鹿为马的能力。
可这太可笑了,傅予怀这般颠倒黑白,竟只是为了让她退婚?
毫无逻辑。
“娮娮若有半点了解我,便知此话的真假,或者,”傅予怀勾唇,“你大可试试。”
温芽摇头,无助后退。
“你为何要这样做?”
傅予怀的目光落在少女气得发抖的身体上,少女杏眼微瞪,眼底竟氤氲了一片,似是被欺负狠了。
“我一早便说过,沈烨其人并非良配。”
“这门亲事是由先帝御赐,如何能随意退婚?”
傅予怀却不依。
“娮娮,这不该你操心,你只需签下这封退婚书便是。”
温芽紧抿着唇,眼神充满挣扎。
“无妨,我给你十日考虑。”
傅予怀俯视着她,雪光映在他的脸上,是剜人心肝的冷冽。
“只是我的耐心有限,你是知道的。”
他凑近来,两人的距离仅有一拳之隔,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夺人心魄的檀木香死死裹挟着她,将她动弹不得。
“娮娮,宁安侯府的命脉,在你手上。”
傅予怀走后,温芽便泄了气般,跌坐在地,泪水翻涌。
日光落进阁楼,却停在她的脚边,不敢靠近。
如此偏执,如此不择手段。
这才是傅予怀的真实面目。
当时他便是这样将林淮生赶出傅府的。
她竟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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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桃在院外等了好久也不见小姐出来,直到傅予怀出门,见桃下意识向后缩,如临大敌般跪下行礼。
傅予怀周身的冷意太重,甚至比寻常更强烈,她根本不敢抬头看。
直到杨禧丢下一句:“快去看看你家小姐。”她方才起身。
傅予怀已经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她赶紧向院中跑去,四处寻觅小姐的身影。
直到看见阁楼中失魂落魄的身影,见桃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过去扶。
“小姐,这是怎么了?”
走近了她方才看见温芽通红的眼,以及挂在眼角的泪。
温芽无措抬眼,手中紧攥着那封退婚书。
见桃自小伺候小姐,也是识得字的,看清纸上写的什么后,眼睛瞪大,惊得说不出话。
温芽见她这般表情,竟失了笑,“连你也不信是吧……”
那还有谁能帮她?
温芽摇头,泪珠晃下,在裙角上摇曳绽放。
忽而,她身形一顿,眸中燃起光亮。
有人能帮她!
傅府如此看重这门婚事,忠勇侯与张氏定然不会同意她退婚!
温芽跌跌撞撞起身,她赶紧擦干了泪,抖了抖衣袖整理好裙摆。
“小姐……我们要去哪儿?”见桃还没缓过神。
温芽定了定心神,“回府。”
两人匆匆赶回傅府,直冲忠勇侯的书房而去。
忠勇侯偏爱竹的气节,因此院中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绕过一丛文竹后,便是书房所在。
院中有小厮在洒扫,书房门却是紧闭着。
此时也应当下朝了,忠勇侯理应在书房处理公务才是。
温芽朝见桃看了眼,对方心领神会,过去问正在扫雪的小厮,“侯爷今日可回府了?”
那小厮看她是昭华院的人,也不怎么用心理会,一边扫雪一边傲慢道:“侯爷的去向,我一个洒扫的小厮如何得知?”
见桃正要发作,可想想今日小姐是有大事的,便生生忍了下来,从怀中拿出几个碎银子,塞到对方手中。
那小厮颠了颠,这才笑着回答,“好姐姐,听他们说,侯爷今日一早便去了随州,今日肯定不会回府了。”
温芽娥眉微蹙,转过身了来,“随州?”
看见她的正面,小厮竟有些痴了,“对,据说随州有流民暴乱,侯爷听旨前去查看的。”
“何时的事?”
“哟,就今儿个早上,”小厮不禁奇怪起来,“宫里的公公下来宣旨的,怎地温小姐不知?”
温芽了然,定是那时她匆匆出门,给沈烨践行去了。
随州虽不远,但处理流民暴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此说来,她是等不到忠勇侯了。
温芽咬紧下唇,眸中的光暗了一些。
她提起裙角,又匆匆向张氏的梦华院去。
梦华院,内室中。
张氏坐在软榻之上,傅春瑶和傅和静一左一右坐在身旁。
自上次被罚之后,傅春瑶很长时间也不曾见到张氏,前天张氏方松了口,允许她每日来请安。
此番一来,傅春瑶收敛了许多,连衣裳也穿得素了些。
她亲手剥了一个橘子,小心翼翼地呈给张氏,“阿娘,尝尝罢。”
张氏看了一眼,并不接过。
傅和静顺了顺怀中猫的毛,嘲笑道:“阿娘最厌恶橘子,你这殷勤献错了地方。”
说罢,还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倒不是针对傅春瑶
她只是平等地看不上每一个人。
傅春瑶的脸上很是挂不住,被她奚落得脸一阵白一阵红。
张氏早已习惯自己小女儿这心气高的性子,轻飘飘地递了个眼神去,让她收敛些。
又看了眼面前的傅春瑶,沉了口气,安抚道:“你若有心,便替我剥些核桃仁罢。”
傅和静占了口头上的便宜,很是得意,也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逗猫。
而这时,外头的侍女进来通报,“夫人,温小姐求见。”
张氏很是意外,自傅春瑶回来后,温芽便一直称病不出,也免去了每日请安,自那以后,她便鲜少踏进梦华院,怎的今日来了?
可看了眼面前的傅和静与傅春瑶,两人皆在听见温芽的名字后,神情不快,想来叫她进来,又免不了一场风波。
这般想来,张氏便挥了挥手,“说我今日已经歇下,叫她改日再来罢。”
侍女轻声退出去,对门外的温芽说明了张氏的原话。
温芽怔然,手攥紧了衣袖。
而在此时,房中传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见桃蹙眉,对方才答话的侍女道:“你不是说夫人已经歇下了吗?”
侍女支支吾吾,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索性退下去了。
“罢了。”温芽拦住见桃。
“小姐……”
温芽摇摇头。
有傅春瑶与傅和静在,张氏是不会见她的。
寒风掠过她的脸,叫她清醒了许多。
即便见到了张氏又能如何呢?
一边是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一边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女。
张氏会相信谁一目了然。
日光照在她身上,温芽依旧觉得冰凉刺骨。
失神之际,她竟走至了老夫人的院子。
可老夫人的房门紧闭着,就连李嬷嬷也在外头候着。
见着温芽来了,李嬷嬷这才展开愁容,挤出一个笑来,“小姐来了。”
温芽颔首,错身看了眼紧闭的门扉,轻声问道:“阿奶睡下了么?”
李嬷嬷皱着眉头,“昨夜老夫人头风发作,疼了一整夜,天亮时方才睡下。”
头风是老夫人多年的老毛病了,每每发作都要难受好一阵子。
温芽眉头微压,“郎中可来看过了?”
“已经煎了药喝下了,”李嬷嬷叹息着,“老夫人此次头风发作,比从前还要严重许多……”
一边说着,她泪花也跟着落下。
她打小就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如今老夫人年事已高,一想着能陪她的日子越来越少,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温芽心中不忍,细声细语安慰着对方。
李嬷嬷缓过神来,擦了擦眼睛,这才想起什么,“小姐匆匆而来,可是有要事?”
温芽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口。
“眼下老夫人身体不适,只怕是不宜忧思,”李嬷嬷提点着,“小姐若有要事,何不去求一求大公子?”
温芽默然。
“大公子淡漠,常常拒人千里之外,却对小姐有求必应,你若开口,大公子定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