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茗珘于是又问:“你与靖西王府什么关系?”
施晚梦中微微紧蹙眉头。一些杂乱片段自她梦里闪过。
大红的轿撵在喜庆的爆竹声与唢呐声中停在靖西王府前。她坐在轿中,忐忑地等待。
不多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轿子的门帘,探到她身前。那人的手瓷白如玉,关节处透出些粉,中指指节有颗红色小痣,显得她牵上去的那只雪白的手没甚血气。
对方温热,施晚的手寒凉,灼得她手指忍不住在两人手交握的空隙里挠,他将她不安分的手握紧了些,警告她别乱动。
许茗珘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与顾希桢什么关系?”
施晚身体猛地一颤:“夫妻。”
许茗珘面色阴沉:“很好。他可有向你透露过有关许茗帆的事情?”
施晚皱着眉头,梦中并无别人的画面,她将摔杯子砸向立着的顾希桢,他不闪不避,杯子四分五裂,碎瓷片划过他脸侧,带出淡淡血痕。
她不知如何回答那天外来声的问题,只能摇头:“没有。”
没有?许茗珘面带狐疑:“那他可有告诉你,近日在调查什么人?”
“没有。”
许茗珘皱起眉头,许茗帆在京城里做什么,从不与她说,只这回突然来信,让她在得到他死讯后,将施晚邀到仙陆。
纵为血亲,许茗帆的死在她心中几乎没掀起任何波澜。她只担心他这一死,会不会坏了整盘棋。
因此,无论如何,她都要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可如何调查,也只能查到凶手是谁,顾希桢动机为何,手段为何,又查到他们多少事,一概不知。
顾家铁板一块,无从下手,她将主意打到施晚身上。施晚与她的确是儿时相识,但沧海桑田,历经巨变,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曾经的许茗珘是什么样了,此时的施晚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撬出消息的渠道。
许茗珘不信,施晚与那顾希桢成亲一年有余,他真能什么都不与她说。
莫非是药量不够?她狠了狠心,伸出瘦如鸡爪的手,虚虚掐上安静躺着的人的脖颈。
“阿晚。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吗?听姐姐说,姐姐要你帮我一个忙,仔细想想,究竟有没有,不然,你可要下去陪我那苦命的弟弟了。”
施晚面色渐渐发红,呼吸不畅,她痛苦道:“我……我不知道……”
许茗珘手上继续用力:“那没办法了,好妹妹,咱们只能下辈子再续前……”
话音未落,她忽觉脖子一凉。
怎么回事?许茗珘松开手,茫然地摸向自己的脖颈,粘腻温热的东西沾满她的手掌。她摊开手伸到眼前,只见满目血红。
一股巨力将她掀到一边,她趴伏在地上,看见大滩大滩血液从自己身上泼洒到地上。剧烈的痛从颈部传来。
“你自己的胞弟,何不亲身下去陪他?”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如古琴清越,听在她耳边却如恶鬼索命。
此人是何时进来的!许茗珘紧紧捂着颈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贯穿伤,惊恐地往前爬,试图去抽床下的刀。
那人一个闪身,出现在她与床铺之间,染血的短刃贯穿她的手掌将她扎在地上,令她难以动弹:“别过去。”
许茗珘睁大因失血而模糊的眼睛,看见那人带着一张纯黑的面具,修长手指上把玩着另一支短刃,中指处一颗红色的小痣若隐若现。
“你……你是谁?”许茗珘一张嘴便溢出大片大片血沫,已无法发声,她强撑着用气音问来人。
“去问你胞弟吧。”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他说做鬼都不想放过我,想来定不会忘。”
许茗珘浑身抽搐得厉害,她忽然癫狂般哑声大笑,短短几息后,瞪大眼睛躺在地上不再动弹,死不瞑目。她身上几乎什么也没带,只有把黑色的钥匙。
浓郁的血腥味让梦中的施晚不安稳地呢喃出声。面具人站起身来,无声瞧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床上躺着的人打横抱起,去了隔壁房间。
他动作轻柔地将怀中人放下,坐在床前椅上静静看她。施晚自在地翻了个身,清冷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她脸上两点扎眼的血珠便撞进他视野。
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血珠,低声道:“若我再晚来一点,你还能睡这么安稳?”
他动作一顿,侧脸看向门外。怀李和庆云立在门口,一人抬头看天,一人低头看书。
见人从屋内出来,两人恭敬颔首行礼:“大人。”
“跟个人都能跟丢?”
他语气平静,不含怒意,但怀李闻声还是浑身一僵。
他和庆云是独听命于顾希桢的暗卫,两人搭档多年,极有默契。
夫人离京,他二人奉命暗中看护。收到密令时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从未见顾希桢字迹如此潦草过,难以想象他发信的时候有多急。
他们本远远地跟着施晚的马车,怎料到了山脚下忽然杀出两个道人,将二人分别引走。
他们杀了阻路道士后直奔道观而来,却见外头地上躺了一地的尸首。几十号侍卫驻扎道观内,就着篝火悠哉悠哉地烤红薯。
顾希桢不是滥杀之人,非有实质证据,绝不会下杀手,他手下的人也是如此。
怀李在侍卫堆里瞧见了好兄弟狸归,他挤到狸归边上:“怎么回事?”
狸归扒拉着滚烫的红薯皮,坏笑看他:“人亲自来了。气得火冒三丈,我估摸着你俩倒霉了。”
怀李面色一绿:“来得这么快?!”
“是啊,你们走走停停,我们快马加鞭,自然是咱们先到。”
“陛下不是命大人在府中思过吗?”庆云也凑了过来。
“所以他带着面具啊。没看到脸就当来的不是他咯。”狸归冲屋子那儿指了指,幸灾乐祸:“先别废话了,去领罚吧,我给你们留两个红薯。”
怀李和庆云这闷瓜不同,顾希桢一开口他就迅速认错,自愿领罚,在木愣愣只知道解释事情原委的庆云衬托下,显得格外恳切。
可出乎意料的是,顾希桢没罚也没训,真的只是想知道这两人怎么把人跟丢的。
怀李反应过来了,狸归那家伙添油加醋地又把他耍了!果然,他听见不远处有人放声大笑:“他都讨罚了,您就成全他呗!”
顾希桢朝那儿瞥了一眼,顿时集体噤声。
“处理好尸体,营造许茗珘还活着的假象。”
此话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怀李。
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精通易容术,上到七十老翁,下到二八少女,能力范围内的,都能扮。
顾希桢刚派完任务,将所有人支走,便听见里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闪身进屋,施晚摔下了床,这么大的动静,竟还昏睡着,嘴中发出不安的梦呓。
她眉宇萦绕着难解的痛苦,像被梦中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
他将人捞起,放回床上,她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往脸上贴,瞬间泛起的凉意令她紧蹙的眉头解开些许。
顾希桢微怔。她眼中写满情意的时候总爱这样粘着人,一双眼中满满都是他。
可现在他更愿见她紧闭的眼睛,一旦睁开,许是会盛满愤怒与恐惧,一如最后一次在京城见她。
她此时情况并不寻常,像是被噩梦魇住了。来得匆忙,他只顾从许茗珘手中将人救下,此前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施晚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着他。
顾希桢望着她梦中不安的脸,不觉轻叹:“这是梦见什么了?”
施晚眼皮颤得厉害,朦胧中觉得好熟悉。她梦见第一次听这声音的时候。
新婚之夜,她饥肠辘辘,隔着婚服摸着空荡荡的胃,头昏得厉害,倒不是谁委屈了她,只是她自幼挑嘴,一顿饭能吃半个时辰,这身子便从小不好,一饿就容易晕。
婚房里虽也有些点心,但尝了两口便觉腻味儿,说什么也不想吃了,人不舒服的时候,连盖头覆在面上也觉得憋屈。没想到刚扯下来透透气,门就被推开了。
糟糕!她手忙脚乱捡起红布往头上蒙,可惜好死不死,胃部突发痉挛,这简单动作竟令麻痹感从腹部传到头部。
盖头没蒙上,倒是她自己身子一歪,往床下栽,好在被半途截住。
来人扶住她,声音压低时如玉石棋子碰撞,让人有种难以言语的心痒,说的话却令人气得牙痒痒:“有病?”
施晚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只能看见影子在晃,脑子里跟一团浆糊一样,她卯足了力气仰起头回嘴,软绵绵的声音却毫无攻击力:
“我这是饿的,你才有病!”
她人昏沉,手臂劲儿倒不小,箍在俊挺青年的窄腰阔肩处,整个人寻着热源往他怀里蹭,虚弱却粘人。
“……”
对方浑身一僵,迟疑片刻,将她拉开几寸。许是看她实在可怜,他伸手端起桌上的糖水,把碗沿抵在怀中人唇边:“喝下去会好点。”
施晚迷迷糊糊间尝到了唇边的甜味,她将嘴微微张开一条缝,顾希桢便慢慢地将糖水喂进去。
半碗糖水喝下,施晚终于缓过劲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揽住肩膀,靠在人身上,方才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羞,用脸在人家胸口乱蹭。
施晚僵硬地抬起脸,与他拉开距离,有点不好意思,“头一次成亲,没有经验……”
她说了半截,竟是愣住,因此时她才瞧见他长啥样:俊眼修眉,目若寒星。虽然身着大红婚装,但他的气质未沾染半分红色的暖意。
像那孤高的月,淡泊的云,可望而不可及。京城里对他流水般的夸赞之语,竟无一字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