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重新驶回了青山县。此时天空中霞光渐散,太阳快要落山了。
裴令望驾着马车,没有直奔县衙,而是先去了陈府。
陈引玉还披着她的衣服,若就这样去了县衙,第二天他的名声在青山县就彻底毁了。
到了陈府门口,陈引玉下了马车,高声喊了陈府下人。侍从侍女们慌慌张张地跑来,将小碗背起来,震惊地看着陈引玉狼狈的样子:“发生什么了?引玉公子去做什么了?”
陈引玉推开她们,一边匆匆赶回屋子一边吩咐她们:“去叫医女!”
其他下人连忙带着小碗跟上,另派了一名侍从去请医女。
裴令望下了马车,一位侍女扫到她身上沾染的血迹,低头小心问道:“这位小姐是……?”
裴令望将车帘掀开,露出昏迷不醒的钱蓉:“我想见见你们陈大人。钱蓉,意图拐卖陈府公子。”
那侍女短促惊叫一声,连忙转身跑回府中请示。
裴令望对着马车里喊了一声:“秋枫,你也跟我一起去。”
坐在马车里愣神的秋枫听见了裴令望的声音,立刻就应了声。离开车厢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钱蓉。背叛钱蓉,他心中没有丝毫愧疚不安。若是对曾经还对钱府有一丝留念,也早就在娘爹死去后、在巴掌和辱骂中消失殆尽了。他只希望钱蓉早日得到她应有的下场,或者……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虽然不知道那位高手小姐会怎么帮他,但他相信她一定能做到,她会帮他离开钱家。
他轻巧地从钱蓉身上跨过,好像跨过了他过去的苦楚磨难。
下了马车,他对着裴令望绽开笑容:“小姐。”
裴令望朝他点了点头,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等待着。趁着陈家侍女去请示的功夫,她脑子里一直在想秋枫方才跟她讲述的事情。
秋枫说,将家是有名的商贾之家,因为世代从商,积累了一笔十分可观的财富。而且他们并非青溪县的人,曾经在西域经商,最初的将家家主身上还有几分西域血统。只是后来的家主将开源来到青溪县后娶夫生女,彻底在青溪县安定下来。
为什么说当初的贤王和将家主君是旧相识,因为当初通州发了洪水,宣安帝派贤王带人来此地治水。而将家主君一见到贤王,就喊出了她的名字。但二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并没有人知晓。
但可以肯定的是,将家一定得到了贤王的助力。青溪县的赌坊原本半死不活,自从被将家盘下以后,竟然站稳了脚跟,连官府都奈何不得。不仅如此,还衍生出了接收任务和搜集情报的业务。
青山县的大人物都知道,赌坊中流传的那句名言:“你有求,我来做”。只要拿出让赌坊满意的报酬,就能让赌坊做事。
只是唯一的疑点是,若贤王真的与将家主君有来往,那将家家主为何不阻拦?就是甘愿帮助贤王,也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名义,而不是夫郎的名义。哪位女子愿意自己的夫郎和别的女子扯上关系?
但裴令望相信,皇帝一定受到了将家的助力。
在京城,想要维护关系,哪怕是皇女郡王也要用银钱收买人心。没有银钱,寸步难行。但贤王当时并非宣安帝属意的继承人,对她并不在意。就连她的夫家也不看好她,她当时去通州治水,正房称病没有跟来,跟着贤王来到通州的只有一房侧侍,吃穿用度一切从简。
但是贤王治水归来以后,却能拿出源源不断的银钱来。
也正是这样,靠着这些银钱,她在众多皇女中脱颖而出。宣安帝患了重疾以后,底下的皇女纷纷动了心思,互相敌对内讧,无人在意国库亏空。官员上行下效,只顾着自己得益,各地军队的粮草被层层剥削,导致梁军疲软,既不敌来犯的乌军,又被西域虎视眈眈。
在梁国岌岌可危之际,贤王用自己的银钱补齐了粮草,又带着自己的得意部下裴玄和赵晨率领军队亲自杀敌,斩下乌军将领的头颅。
贤王带兵胜利凯旋,也等来了宣安帝传位的诏书。
当年和贤王同去青溪县的那房侧侍,正是如今的皇贵君和他的一双儿女。后来裴令望进宫做三皇女伴读时,曾听她们讲过青溪县的趣事。
她们说起母皇那时常去将家商议要事,而将家家主那时在外经商,只有主君接待母皇。为了不让人说嘴,母皇还会带着父君一起登门拜访。
当时裴令望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将一切都连了起来。
裴令望攥紧双手,指甲掐进掌心。
若将家是和皇帝有牵连……
那母亲的死,长姐的死,还有二姐的死,会跟皇帝有关吗?
她不是没怀疑过,但是怎么可能呢?她母亲,是和皇帝一起打江山的!皇帝若是做出这种事,心中就没有一点歉疚吗?
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陈府侍女已经来到她身前:“这位小姐,我们大人说要见您,请您跟我来。”
裴令望回过神,跟着侍女走去。
陈府的书房里,陈知念见到裴令望,眉头微皱:“是你拦下了钱家马车,救了陈引玉?”
裴令望颔首:“是。”
陈知念请她入座,细细打量他:“不知这位小姐的身份是?”
裴令望朝她一笑:“我姓裴,是青山书院新来的夫子。今日出城刚好遇见这桩事,于是出手相救。”
夫子?
陈知念似笑非笑:“哦?夫子竟有这般身手?”
裴令望不卑不亢地回复她:“我虽是夫子,不过是教些武艺而已。还要多感谢您府上的侍卫,若不是她们为了救公子舍身,估计也撑不到我去救人了。”
陈知念面色沉沉。那两个侍卫是她安排到陈引玉身边,保护他安全的。若她没有注意,钱家是不是就得手了?
裴令望看出她的沉默懊恼,继续说道:“钱家小姐受惊,在马车上碰撞昏迷了。但我需要告诉您,在我出手相救的时候,钱家小姐正欲对陈家公子行不轨之事。”
“拐卖男子未遂,还意图强上。您是否应该向县衙上报此事?”
陈知念目光锐利地看向裴令望:“裴小姐是如何得知钱蓉要拐卖我侄儿的?”
裴令望示意秋枫答话,秋枫跪下来,将钱蓉所做的事情和盘托出。
“好,好,钱家……”陈知念怒极反笑,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怪不得钱家没有上门请求退婚,原来是想出了卖掉未婚夫郎这一招!好一个钱家!
“多谢裴小姐相救,待我先去看看侄儿如何,明日我会去县衙告钱家。天色已晚,裴小姐先回去吧。”陈知念有些心不在焉,想把裴令望敷衍走。
但裴令望没有动,而是看着陈知念发问:“您会向钱家提出退婚吧?”
陈知念脸上多了一抹不耐:“这是我们陈家的家事,就不劳裴小姐费心了。”
钱家有胆子做出这种事,刚好新愁旧怨一起算。这次非要钱家跪下向陈家请罪不可。主动退婚?刚好能用这件事拿捏钱家,为何要主动退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让钱家迫于压力说她们不配结亲,陈知念才咽得下这口气!
只要不让府中的人乱说话,谁能知道钱蓉对陈引玉图谋不轨?只是拖一拖,又不是真的让陈引玉嫁给钱家。陈知念心安理得地想着,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给陈引玉带来的伤害有多大。
裴令望听完陈知念的话,忽然勾起嘴角:“您是说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吗?那您因为和钱家的恩怨,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时,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呢?”
陈知念猛地瞪向她:“你!怎么知道我和钱家的恩怨?”
她的目光扎向裴令望身边低眉顺眼的小侍,冷冷一笑:“他是钱家的侍从吧?你是听他说的?我再跟裴小姐说一次,这件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插手。”
裴令望直视陈知念的眼睛:“陈大人,陈引玉公子曾经救过我,我是来报恩的。他不想与钱家结这门亲事,于是找到了我。”
“您身为他的姨母,却对他如此不负责任,将原本的好亲事换给了自己的亲儿子,却要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恐惧未来恐惧结亲。他宁愿求我这个相识不久与此无关的陌生人,也不愿求您,您还没意识到问题吗?”
“或许您是想为陈家讨一个公道,但陈公子没做错任何事,寄人篱下也非他所怨。就算我与这件事无关,那他总与这件事有关吧。若今日不是我及时赶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您曾经对不起自己的夫郎,现在要对不起自己的侄儿吗?”
“哗啦——”陈知念突然将桌案上的东西甩下去,声音沙哑地对裴令望说:“滚出去。”
秋枫被这位大人的举动吓得一颤,他偷偷觑着这位裴小姐的背影,却发现她不急不缓地向陈大人行礼:“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完就带他转身离开。
燕柳看到这位小姐出了书房的门,忙让人带路引出府,自己走进书房,穿过满地狼藉,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大人:“您还好吗?”
陈知念目光怔怔满脸疲惫,但强打起精神来吩咐道:“让人来收拾这里,我去……”
“看看陈引玉如何了。”
陈知念踏出书房的门,耳边还回响着那女子的话。
若是之前就将原委告诉陈引玉,若是早些告诉他不用和钱家结亲,他今日就不会跟着钱家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
她,真的做错了吗?
陈引玉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照顾小碗。
医女来看过后,小碗就醒了。他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公子有没有受伤,然后责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公子。陈引玉强颜欢笑,让他好好休息,还坚持要亲自给他喂药。小碗推拒了几下,见陈引玉坚持,也就随他去了。
陈知念走进陈引玉的房间,就看见这一幕。身为主子的公子,要这样对一位小侍呵护备至。
因为他身边,只有这位小侍是真心待他。
陈引玉听见身后的动静,发现来人是姨母。他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下意识退了一步,将药碗搁下要向她行礼。
陈知念装作没有看到,问了他一句:“钱蓉……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陈引玉瞬间忆起了当时衣衫被撕毁时的绝望,但他怕被责骂,低着头小小声地回答:“没有。”
裴令闻说这不是他的错,可是姨母会这样认为吗?他还是不要说实话好了。
小碗挣扎着想要下床,急切替陈引玉说话:“大人,公子他不是故意的,是那个钱蓉把他骗上了马车……”
陈引玉一僵,差点忘了今日这事都是他失了警惕心。他瞄着姨母的脚,生怕她又踹过来,骂他为什么要惹麻烦。他便抢先认错道:“是我的错,姨母要罚就罚我吧……若是我有警惕心,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
陈大人望着自己这个侄子,看他畏缩可怜的样子,明明受了惊吓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和他母亲一点也不像,和他父亲也不像。
她又想起来,阿凌下葬那天,姐姐和姐夫到她家里,向她赔礼道歉。她们神情歉疚又小心翼翼,说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阿凌。若是当时她们愿意凑一凑钱,就不会有今天。
陈知念不愿意承认,但今天那名裴小姐的话像当头一棒砸在她耳边。
真正对不起阿凌的人是她。
该道歉的不是姐姐姐夫,不是这个侄子。有今天,从来不是其他人的错。
陈引玉听见她姨母轻声对他说:
“对不起。”
陈引玉愣愣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听见姨母问他:“你什么时候救了那个裴小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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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