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月凝望着她,眼尾泛起薄红。
缄默很久很久后,她终于点点头。
缓缓转身背靠邱霜意,邱霜意却听见了她若有若无,虚线般的呼吸。
暖灯的一丝柔光模糊,映在沈初月的眼中。
沈初月指节一挑,睡裙肩带滑落下臂间,肌肤莹白,在月光下让人着迷。
黑长的秀发安静垂挂,从后颈滑落到腰际,那只湛蓝的半翅蝴蝶在墨黑中展现在眼前。
轮廓的那丝银蓝,隐隐约约覆盖住增生的疤痕。
在沈初月的背影里,邱霜意看清了自己是悔涩的、无疾而终的。
以及,空落落的。
“看得清楚吗?需要开灯吗?”
沈初月轻微转头,语气很浅。
“不用。”邱霜意迟钝地眨眼,回答道。
沈初月笑了一声,“摸摸看呗。”
卧室里的指针闹钟,依然滴答滴答走着。
邱霜意遽然一颤,光影里的沈初月轮廓变得缱绻,连发丝都在闪烁。
默允她敞开领地、沾染上气息。
她不忍抬眼注视沈初月的瞳目,她想这样好看的眼睛,又为什么会感到锉痛呢。
在暗夜的言不由衷之内,邱霜意潮湿的呼吸落在沈初月的肌肤,快要渗入骨缝里,抚摸狰狞生了锈的斑驳。
在一片平缓里,疤痕增生始终是沉郁又笨拙的。
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壑,成为了蝴蝶翅膀最真实的脉络。
“疼吗?”
邱霜意的指腹纹理在肌肤上缓慢摩挲,会惹得沈初月泛起微乎其微的细痒。
沈初月分不清她所说的是被砍的刀伤还是纹身。
沈初月抬起头,目睹室内的镜子将窗外月亮反照得真实,刚好停在枯枝上。
她希望月亮永远高悬。
“还好吧。”
沈初月轻轻说道,唇角露出扬起几丝弧度。
她快要遗忘掉当初的疼痛了。
“我记得,小时候最害怕指针指到一,最高兴的是指针指到五。”
“我观察着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小时候的沈初月,总觉得自己身体里就藏有不太精准的时钟,有时走得慢,有时走得快。
还有时候,甚至能感受到表盘里的间隔大小不一,感受到指针生锈溃烂,永远停滞,难走到下一秒。
她也不知道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就是想说。
邱霜意会怎么看她呢。
「会想我是否执着在伤疤里不肯逃离,」
「还是会想我不肯拔起嵌进肉里的刀刃,享受在痛苦里片刻的欢愉。」
此刻闹钟的指针依然滴答滴答,行走在黑暗里。
「如果我恨她就好了。」
「如果我恨她,我就不会担心这么多了。」
邱霜意凝视半翅蝴蝶的轮廓,用指腹轻微临摹。
沈初月又转头望向她,身后墙壁蜕皮掉漆,邱霜意的眸光湛湛,让沈初月内心的暗火点燃、盘旋。
她快速捧住邱霜意的侧脸,反身一跃,跨在邱霜意的身上。
睡裙荡在了邱霜意的腿间,单薄的衣料只需细微碰触,便压邱霜意呼吸一窒。
滑下的肩带在肌肤间欲盖弥彰,领口低垂,若是视线再往下移,便是一片潮热。
心脏急切地跳动,邱霜意指腹灼出红,碰触到她纤细的腰际。
握入掌心,近在咫尺的温度流淌指节间。
「可我发誓我并不是故意针对她,我不愿看见她因为我而折损。」
“我想亲你。”
沈初月的侧颜光晕荡漾,快要溅出涟漪。
秀发散落在邱霜意的半臂,犹如细蛇缠绕余存的感知,令她呼吸寸步难行。
沈初月捧着她的脸,迫她抬头凝眸注视自己。
下一秒,又在邱霜意的唇边轻轻落一个吻。
浅尝辄止,想要疯狂索取无数次。
随后沈初月的名字很含糊地从面前人的唇齿间滑落。
“你很勇敢。”邱霜意松开了放在她腰间的手,揉揉沈初月泛红的眼尾。
月光清冷,安静落在邱霜意的眉目间。
沈初月双手靠在她的肩上,突然觉得面前人好狡猾。
狡猾得让沈初月太难过,太想要撕心裂肺哭出声。
「你看,我都疯得什么样了。」
「但她依然正襟危坐,暗自收敛,坦然自若。」
“纹个身有什么勇敢的。”沈初月气笑了,尾音都混有委屈。
邱霜意仰头,淡影覆在她的鼻梁间,沙哑的嗓音低声说:“保护自己的妈妈,很勇敢。”
沈初月噤了声,直到邱霜意缓缓勾住她的手指。
“一个人摸爬滚打,十六岁开始赚钱,很勇敢。”
“依然坚持自己所坚持的,很勇敢。”
微弱的光晕摇曳,邱霜意认真说着,平静温柔。
沈初月的喉间哽住,难以吐出一句话。
看不见的细绳被埋在内心的深处里,牵引阵痛与疼挛。
「我的生命确实得到很多暗诽,可却有人能在零碎中深知我的柔软。」
沈初月眉间一蹙,缄默变得漫长,情绪颠簸的速度蔓延在鼻尖。
她咬住唇,卷了卷邱霜意的发梢,最后开玩笑般说:“这么勇敢的我,能不能获得邱老板的奖励呢。”
邱霜意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垂下头,指腹在沈初月圆滚的指甲滑动。
那里没有多余的白,从拇指到小指,翻来覆去。
沈初月笑了笑,调皮地在她掌心间挠痒。
“对不起。”
邱霜意终于开口。
沈初月设想很多,可这句偏偏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怎么了?”
“你第一次来半山的那天。”
邱霜意眉梢微松,却隐隐作痛:“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沈初月敛下眼神,酸涩仍未褪去。
对,是真过分啊。
回想刚来半山的那一天,邱霜意佯装得可真像个坏女人。
她正想要松开邱霜意的手,可邱霜意瞬间扣住她的手掌,另一手环住她的纤腰,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睡裙。
沈初月顿时一阵踉跄,呼吸快要钻进她的颈窝。
好奇怪,委屈说不清道不明。
明知那是沈初月的伤痛,偏偏一挑再挑。
那时候的邱霜意,将她按在沙发上,只为了逼她说出最决绝的回答。
那时候的邱霜意,会心疼她眼尾的泪滴吗。
“什么啊。”
沈初月苦笑,在邱霜意的手臂上很用力掐了一下,白皙的皮肤瞬间露出红润:“你突然提起这个。”
邱霜意抬眼望着她,指腹颤动,目光晕染出温柔的弧度:“沈初月。”
“我不怨你,真的。”
沈初月笑着,拨开她的手,从她的怀中轻微挣脱,脚尖落地:“不闹了。”
她将长发撩到身后,趿着拖鞋:“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
邱霜意一愣:“怎么了?”
“嘘嘘咯。”
沈初月走到门边,门外的光线散落在室内,还有一缕光,落在她几丝坏笑的梨涡里。
—
杯中的温水泛起热气,沈初月晃了晃头,有点晕。
邱霜意的有些话,她确实不敢听清。
恍惚间沈初月抬头,还有一间房的门尚未关好,光线落在地面。
她敲了敲门。
卧室的沈丽秀坐在妆台前,梳着头,目光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又要走了?”
沈初月轻轻将玻璃杯放好,走到母亲的身后。接过了手中的梳子,指节勾出一缕头发。
镜子映射出母女俩的样子,眉眼着实有些相像。
“我想回来问你,如果过两周,你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住?”
沈初月动作舒缓,母亲的发丝滑过她的指缝。
母亲的肩角颤了下。
“我在东行区打算租个房子。”
缓缓,就连她都觉得,在身体闹钟的分秒针不见了。
她望向妆镜,母亲也同她彼此对视着。
她凝望母亲皱纹斑斑的脸,母亲注视她泛起毛边的睡裙衣襟。
“你和我,就我们两个人。”
沈初月唇角笑了笑,却难以舒展开:“我知道你当初在弟弟和我之间,你后悔选了我。”
当年离婚的官司打了这么久,沈初月却被迫游离在视线外,长辈都说不要跟母亲,会影响到母亲改嫁。
十六岁的沈初月抬头,怀中是母亲给她新买的练习提纲。她牵着母亲的手,沈丽秀问她:“要不要和我生活?”
沈初月想都没想,直接说了愿意。
刀刃挥向年轻的生命,沈初月都愿意挡下了,面对母亲,她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可那天真正的原因是,弟弟自己提出不愿和母亲生活,法院宣告母亲争夺弟弟的抚养权失败。
卧室微光照在梳妆镜上,沈初月学着曾经母亲为她上学时绑的三股辫,将一撮沈丽秀的头发分出三处。
她将俩股交叉,指腹按压在交界点。
“我不能生育、我不做手术这件事,我知道这会让你很生气很难过。”
沈初月不痛不痒说道,勾出另一缕头发,再反复交叠。
离婚官司之所以难打,是前夫找了很多人,只为了让沈丽秀净身出户,巧了的是,他偏偏拿捏住没有人给沈丽秀撑腰这个点。
沈初月安慰她,没关系,生活会慢慢变好。
可离婚的两个月后,沈初月就被诊断出MRKH综合征。
直到沈初月十八岁的成年礼,没有鲜花,没有任何祝福,唯有等她的,是一场准备许久的手术。
一场成为“真正女人”的手术。
只不过最后,她用一整个青春养出来的叛逆来赌,她逃走了。
后来沈丽秀生怕她再也不回来,便以各种理由挟持她,起初以最偏激的方式没收她所有的钱。
后来将她锁在没有窗户的室内,用剪刀剪掉她留得很久的长发。
再后来,沈丽秀累了。
沈初月也累了。
可最后奈不住邻里的流言,也不知从哪里传开,沈家姑娘上了一辆高级商务车。
传到沈丽秀耳边的版本就变成,沈家姑娘被人包养了。
“我姑且相信,你找我要钱,是怕我真的跑了,或者再被人骗了。”
“那些传言都是假的,我自然有我的底线。”
沈初月一股一股编织秀发,手法娴熟。
她缓缓垂下眼眸,稀落的淡影是过往痕迹,像不知何时才能痊愈的溃疡。
但沈初月又笑了声说,她早就接受了这一切,痛苦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位老朋友。
一条三股辫终于编好,可沈初月的手腕并没有发绳。
她的笑褪色斑驳,停顿了很久,只好将手指穿入发缝里。
恍惚间,辫子散落,又恢复了垂落的模样。
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过。
“我现在也很努力在改善生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双手放在沈丽秀的肩上,逐渐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沈初月的声音很轻,将头埋在母亲的肩后,期待一场不被揭开的谎话:“所以妈妈,我是你的骄傲吗?”
妈妈,我也曾认真考学,想成为你所期盼的、聪明的、别人家的孩子。
好让你能好好爱我,能让我成为你骄傲的资本。
可我还好没用啊。
好没用啊。
“阿月。”
沈丽秀眉眼很淡,嗓音沙哑低沉的。
她看了一眼闹钟,时间很晚了。
“早点休息吧。”
沈初月从不胡搅蛮缠,她知道等不到答案。缓缓起身后,简单道了晚安,便回到房间。
—
当卧室的黑暗被门的光劈开一角时,邱霜意轻轻唤了一声。
“江月。”
沈初月关上门,却站在门口片刻,许久才想起将门锁拴上。
“给你带了杯温水。”沈初月疲惫,将玻璃杯放在桌面上,指腹却摸到几丝凹陷的触感。
那木桌直到她中学时期就存在,十六岁的她总会将少女心事刻在桌面上。
此刻的沈初月面对那一行字,都太过于熟悉。
字迹歪歪扭扭,写着:讨厌邱霜意。
沈初月遽然笑了一声,霎时掀开被子的一角,躺在床上,向后紧紧搂住邱霜意,圈了她半身。
双手抚过邱霜意的皮肤,小虫般的泛痒让邱霜意感到怔愣。
两人的呼吸交叠,犹如火舌灼烧,惹得邱霜意的声线滚烫。
“沈初月。”她的双眸在暗夜里流露出一抹绯红的浮光。
「我以为我有尊严,可难免也会对爱而摇尾乞怜。」
“我不抱住你的话,”
沈初月缓慢地阖眼,借势蘸火,“说不定半夜我就掉下去了。”
床小,借口也刚刚好。
只是发丝缠黏在唇角,沈初月逶迤出的声音郁钝:“有点难过,邱霜意。”
沈初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生大病也没有此刻这么难受。
这算是矫情吗,是矫情沈初月也认了。
“我有点难过。”
“她那么恨我,我却那么爱她。”
邱霜意感受到了她的低气压。
便扣住了沈初月的手腕,拇指绵延在她的手心上,无声地呢喃。
“可你曾经对我那么好,我却因为你的一句玩笑话,恨了你那么多年。”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黯然间,唯有月光透过窗。
弥散着清茶淡香,温柔治愈。
沈初月的鼻尖在邱霜意的背后厮磨,醉心地交缠。
她就这么自言自语。
“我也忘了为什么了。”
在沈初月看不见的间隙里,邱霜意埋在枕头里,唇瓣痉挛。
“我现在脑海里都是十六岁的你,”
沈初月还记得,邱霜意站在光芒与掌声下,礼裙拖拽,迤逦出华丽的色彩。
像童话所说,公主的吻,就能让恶龙渗入脊髓,为恶龙解开最深邃的剧毒。
美得胜似画卷般,从此在沈初月的梦里辗转覆辙。
“你只要站在原地,全世界都会爱你,正大光明地爱你。”
“我那时候觉得你瞧不起我,也让我自己瞧不上我自己。”
温热在空气中游荡、下坠。
沈初月的胸膛紧贴着,妄想听见面前人的心跳声。
这样的心跳声,会和自己一样吗。
“你能不能猜一猜,在我梦中,我爱你多一点,”
“还是我恨你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