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话以玩笑语气说出来的,是沈初月的擅长。
“逗你的。”
沈初月的笑脸,短暂又随意,“你看把你吓得……”
笑得弯腰腹疼,生理性的泪滴湿润眼尾,可她偏偏不敢抬头。
自嘲玩得起却输不起,迟迟不忍看向邱霜意此刻的双眼,那是比凌迟一万遍还要折磨的存在。
“是啊。”
清浅的声线止住了沈初月的笑声。
稀疏的雨水落入本该平静的潭面,惊起层叠的圈圈圆圆,是无名状的、细微的勾情。
“我还记得。”
邱霜意靠在实木书橱旁,声线细腻不张扬。
眼中泛起轻柔的笑,水淋淋的痴迷。
有人诧异,自有人熟稔。
邱霜意的眉眼舒展出令人意乱情迷的弧度。
“等你哪天想和我结婚,我随时欢迎。”
多狡猾。
说得轻松,轻松得像是来往半山,简单得像将小石子踢入浅潭中,悠然自得打量水面。
「邱霜意,人是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沈初月唇齿间碰撞发出短促的音调,她的指节缓缓弯曲,攥着裙面发皱。
可下一秒却笑容盈盈,脱口而出的是:“好啊。”
“等我哪天赚大钱,连同半山、三无,”沈初月的眸光锁定在邱霜意的身上。
玩笑话要说得自然才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她晃了晃手指:“连同你,都收入我的囊中。”
月牙状的梨涡装满了属于年轻的、犯傻的、可笑可怜的热忱。
邱霜意只是听到半山三无这四个字,目光恍惚。
笑容在短瞬内变得僵硬,在延迟的共振中,又快速恢复到原状。
“还有这好事啊。”
她确实也在附和沈初月,随后双手放至身前,打趣道:“那多谢沈老师了。”
沈初月拨弄着捋在耳边的发梢,遮盖住细微泛红的耳根。
又揉揉自己的脸颊,笑得太过刻意使得面肌酸疼。
此刻的笑,彼此都心知肚明。
玩笑话也只能是玩笑话。
缓和许久后,沈初月注视着窗外将城市一览无余的景象,她淡然靠在窗边,随后又看向邱霜意,小声呢喃道:“邱霜意,我说一个秘密,你别笑我。”
邱霜意步步走近,脚步落在木地板上会发出细丝的声响。
彼此距离逐渐靠近,她微微歪头,良久地凝望沈初月。
瞳间倒映面前人的模样,那眼尾深邃但不锋利。
她平静等待沈初月的下一句话。
“我很喜欢教小孩子画画。”沈初月笑着说出这句话,语气间却是难言的酸楚:“如果能走这条路的话。”
听着不太像秘密的秘密,可这是沈初月唯一一次坦然承认。
但现实是怎么样的呢。
考上一本师范大学,却阴差阳错被调剂到从未听说过的艺术教育专业。
大学时期沈初月兼职工作从未停滞,却被恶意拖延工资,被同行带头刁难,任谁都能踹一脚。
毕业后投出的简历也像是一颗小石子坠入海中,寻不得方向。
现实的重锤前仆后继,敲打得人发懵。
可好奇怪,沈初月依然还是喜欢纯真的笑容与善良。
回想起实习期偶然进入一间小型儿童绘画机构,小孩子拉着她的衣角,细软的声线唤一声老师。
沈初月暂时忘却了这扇门之外的,残酷生活的巨型高塔。
清风穿过窗边,吹动她的银白耳链。
几分凉意浮动在肌肤上,片刻可以驱散细微的燥热。
她不知道为何突然说这句话。
可她知道,这句话只能对邱霜意说。
或许,只有邱霜意能懂。
“我知道了。”
邱霜意突如其来说着,人靠在墙壁上,语气间皆是淡然。
再一秒,她凝望着沈初月,那声音又变得格外坚定:“沈初月,我会帮你的。”
沈初月发笑,气音快要滚落出唇角。
她根本没想要邱霜意为她做什么。
她的本心从不是如此。
“邱霜意,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沈初月喉间翻涌,终于吐出这句话,唇下的梨涡浅浅凹陷。
真的,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可邱霜意的眉间舒然,轻声呢喃,漫不经心回答道:“也不差这一件。”
鸟雀在树枝间啼叫,混有些喧嚣的声韵。
不差这一件,是因为对面人是沈初月吗?
沈初月愣在原地,异常觉得潮湿粘稠,会有那么一瞬她承认自己是感动的,可若再深切往下追究呢。
换做别人,邱霜意还会如此轻易说出这句话吗。
「邱霜意,对所有人都很好。」
「我说不清是谁的错,如今我在她身边,变本加厉,近到进无可进。」
潜滋暗长的情愫如火舌般会衰弱低昏,再等一阵风轻起,依旧还是会燃起烈焰。
“邱霜意。”
三个字缓缓从沈初月的薄唇间滚落,她偏偏走近在邱霜意的面前,按住了她的手腕。
沈初月缓缓踮起脚,眸光变得锐利生疏。
「要怎么向你解释此刻我的忧心如酲。」
“我怕你从来都把一切想得太简单,”沈初月恍然开口,将每一个字咬得清晰。
“把承诺说得太容易。”
「我又要怎么承认我的极端。」
可偏偏面前的邱霜意并没有惹恼,她微微仰起头,睫毛半垂落,自嘲般笑了一声。
一缕发丝落在邱霜意的眼尾,朦朦胧胧透过这缕细发,沈初月看清了她漆黑的瞳孔。
清冷的、沉溺的,毫无波澜的深渊。
没有反驳。
没有任何一点反驳。
最后,邱霜意只是唇瓣淡然上下碰触,用气息说出这句话:“但愿吧。”
唇角的那一抹笑,逐渐褪色、斑驳。
—
沈初月总认为,邱霜意说的话,半真半假。
可刚过两天,阿萨告诉她会客厅的大理石桌上叠满了各种画笔工具盒时,沈初月承认自己傻眼了。
她原地迟钝了一会儿,随手打开一盒古黄色木箱,是水彩套装,各种歪斜的英文是自己看不懂的品牌。
又放眼到其他纸盒与铁盒间,各种颜料堆砌一起,眼花缭乱。
沈初月皱眉,内心算着这要攒多少钱才能弥补回来。
阿萨提前发好消息,告诉她等自己工作忙完,会和她一起搬到顶楼。
阿萨这小姑娘骨架瘦瘦的,沈初月自然不舍得让这孩子受点苦。
沈初月最后将袖子挽到小臂间,抽出手腕的皮筋,又一把将头发绾起,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张开双臂,大致量了量尺寸,正打算先把还未拆封的黄木画架先搬上去。
一手将画架撑在肩上,一手扣着画板,倒是有些像漫画里什么都可以的超级英雌。
沈初月自诩曾经可是兼职时搬啤酒箱练出来的,要是这点东西都处理不了,那这些年吃的苦都白吃了。
只是画架质感也太好,重量还不轻,在肩上摇摇晃晃。
她要走向电梯时,身后感到借了一把力,她霎时回头,邱霜意正准备要接过画架。
沈初月扭了扭身,随口说道:“不用,我自己就够了。”
“你别逞强……”邱霜意声线夹杂心疼和嗔怪。
沈初月的骨子又倔又强劲,在社会上听多了,便应激地想要证明自己:“我就能,我超能。”
邱霜意有那么一瞬间想笑,可潮水褪去,湿哒哒如黏腻沙石的酸楚又漫上内心。
她也能猜到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孩,在这座快速发展的城市,要有多勇敢才能活下去。
“沈初月……”
邱霜意的唇角不自觉滚落这名字。
霎时手机铃声响起,沈初月感到一处震动,双手都抽不出。
只好向邱霜意撇了撇身,半截的手机正露出裤子口袋间:“邱霜意,帮我取一下手机。”
邱霜意抽出,将手机屏幕展现在她面前。
是母亲。
沈初月霎时眼光一沉,迟钝半秒后终于发声:“帮我接通。”
可那一瞬间的沉默被邱霜意看透,她点开拨通键,将手机扣在沈初月的耳边。
指尖轻轻碰触到耳根那块肌肤,淡然的触感让本就慌张的心脏不禁一簇。
沈初月清了清嗓,声线嘶哑:“喂,妈。”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粗粝,撕裂空气中的静谧:“你现在在哪?”
“是不是被别人包养了?!你知道现在邻里是怎么说我吗?!”
又是这些陈词旧句。
沈初月的双眸遂然黯淡下来,巨浪般的疲惫感压迫神经,曾经无数暗夜的情绪全都直指在此刻间。
她低下头,瞳孔涣散。
平静死水。
邱霜意也能感受到电话中那个女人尖锐的声响太过于明显,她看向沈初月,只见沈初月低下头,缓缓地、小幅度地避开了和电话的距离。
她并没有让邱霜意挂断,就任由电话中的女人肆无忌惮说苛责的话。
“阿姨您好,我是邱霜意。”
霎时邱霜意收回手臂,将沈初月的手机举在自己的耳边,语气变得开朗活泼。
“对,初月之前的高中同学。”
“初月在我这,她很好。她说她很想你。”
沈初月瞬间抬头,诧异看着她。
而邱霜意倒是从容,眼尾却胜似柄发钝的刀刃,一点一丝在沈初月的心肉上厮磨,压得沈初月呼吸错乱。
“阿姨,如果您想来找初月,我会将地址以短信形式发给您。”
“欢迎您来半山做客。”
沈初月感到慌乱,眉间皱起,唇瓣碰触用口型说出三个字:邱霜意。
你别乱说话。
可邱霜意依然沉浸在和长辈的谈话间,时不时会看向沈初月。
电话那头的母亲,出于人情世故,声音也不太刺耳,变得柔和可亲。
“是,阿姨,您放心吧。”
邱霜意竟撇出一丝盈笑,不像客套,是真诚的,纯挚的。
“初月在这,”
声线温柔得像是春末的细雨,褪去了初夏带来的热感。
她唇角衔笑,又垂眼凝望沈初月,彼此的双眸间相互映衬对方。
沈初月听得很清楚,邱霜意接下来说的这句话。
邱霜意的瞳孔间亮起柔光,绵长而温柔:“我会对她负责的。”
从此,有了这世界最难解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