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散的思绪被灯光照得头脑混沌,又将彼此的耳根润得通红。
邱霜意前身靠近,像是不服气般,将指腹按压在沈初月左眼的泪痣上。
微微用力,在面颊上显现出细微的凹痕。
一点点疼,一点点痒。
小虫般撕咬啃食,却在心间上留有尚且疼痛难忍的龋印。
沈初月从不是那种恋痛的人,只是此刻错觉般的场景,会让人好似难以抗拒。
此般慰藉,来得太不容易。
沈初月侧着头,垂眼轻嗅。
鼻尖微翘,感受到了邱霜意的指节上还混有几丝薄荷烟草香,一点都不刺鼻。
长睫抬起,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邱霜意的轮廓描得太过于迷人,清清楚楚、又光明磊落。
如果说邱霜意高挺的鼻梁像是永不融化的冰山,那么她的细眉弯弯,是初春的杨柳依依拂过水面。
冰凉的指尖按在沈初月的面颊上,迟迟不肯放开。
沈初月双眸晶莹,偏偏也看穿了邱霜意瞳孔间并不清明的狡黠。
两人都是坏种。
彼此都罪有应得。
邱霜意先开了口,声音微乎其微,混有今夜凉风的一丝寒:“瘦了。”
「我曾千方百计,想向你展现我的全部伤疤。」
沈初月垂下头,按住邱霜意的手腕。
沿着邱霜意手背的中线缓缓攀缘,随后手心的软肉覆盖在她的手背肌肤上。
沈初月双眸半垂,感受着面前人手指的素净纤长。
「可我又不忍,靠近你时,我顿时觉得那些委屈全部变得不重要了。」
“眼睛会骗人的。”
沈初月语气很淡,那双失焦的桃花眼望向邱霜意,笑她语气太过于肯定:“有没有瘦,不摸摸看吗?”
她握着邱霜意的手,勾住她的食指在脸侧隐隐相触。
顺延耳骨,再到耳垂,细痒太过于真实。
邱霜意会被她通红的耳根灼得生疼吗。
缓缓,沈初月带领她,指腹碰触到下颚骨。
已经被勾勒得分明的骨节,没有一丝赘肉。
线条太过于明显,是墨画中最稳重的一笔。
瘦太多了。
再者,指节与目光到达距离唇角最近的那块骨头。
筋络与颚骨紧密咬合,不经意一点,可以感到脉搏有规律的跳动。
再不经意一点,便能看清她薄唇上的细纹,淡粉的,不知深浅的。
是欲将绽放的花骨朵,诱人采撷。
沈初月缓缓瞌上眼,呼吸变得太过于缓慢。
但仅仅是这样,温热的气息落在了邱霜意的手背上,令她动弹不得,僵持在原地。
模糊的记忆点被串成了一条直线,任由年岁增长,依旧留有几丝斑驳零星的碎片回忆。
年少时期的邱霜意,总会有淡然的青柠白茶香,可此刻却变得苦涩发酸。
酸得让人直掉眼泪。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可面对你时,我不想掉一滴眼泪。」
学生时期,邱霜意总会时不时两指掐着沈初月的左脸,眉眼舒展笑道:“你的脸很好捏。”
十六岁的沈初月脸上会有几丝圆润,生气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最后只会吐出一个字音:“嗯。”
“你敷衍我。”邱霜意佯装得生气,细眉微微蹙起。
“没有。”沈初月不知道怎么解释,又吐了两个字音。
有点笨拙。
此刻,夜中照明的暖灯被晕染得朦胧,在柔和的碎光里,邱霜意顿时泛起几丝清明。
快速收回了伏在沈初月脸上的手,目光变得有些闪躲。
光影落不到的地方,邱霜意的耳根变得通红,下一秒快要把她焚烧殆尽。
“不捏一下吗?”
沈初月瞧她,端详她的神情,带着笑揶揄道:“像曾经一样。”
像曾经一样。
似乎因思念还是回忆太过于刺人,邱霜意长睫惊颤,面色情绪难明。
剔透的旧光晕投射在她的身上分外清明,润湿了她的眼眸。
“太瘦了,捏得会疼吧。”
邱霜意垂下头,露出不算完美的笑容,将这话题含糊过关。
压抑得从齿缝中流露的颤微,却被面前人听出来了。
沈初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泛起细微的、冷静的笑容。
「那我就姑且听作,你在心疼我。」
“也是。”沈初月吐出两个字,眼眸又恢复淡然。
沈初月没有最后也没有讲实话。
邱霜意始终都知道她没有讲实话。
玻璃壶中的话梅水还有余温,尽管那小块蜡烛早就熄灭。
就像……
沈初月恍惚间从内心深处生出恐慌,目光随后落在泛起跳线的外纱衬上。
“那你能不能和我讲讲,为什么收留我吗?”
沈初月语气摇摇欲坠,让风都有可乘之机,覆盖住所有声音。
「我怕她对我的好,是因为我是她的旧人,是作为她旧时光的证明。」
时间美好又荒诞,人会在绝境之处留有一丝体面。
沈初月总觉得这体面,是邱霜意念在曾经的旧情,为她遗存下来的。
「而我将这种错觉,误认为是特殊的情愫。」
沈初月鼻尖霎时泛起酸楚,小心翼翼试探:“是因为我,还是只要是其他女孩,你都会这么做?”
“沈初月,”
邱霜意唤她的全名,笑得为难,突如其来蹦出一句话:“不是收留啊。”
不是收留,这四个字脱口而出。
声音很温柔,也就是因为太温柔,便会有一种让人诧异的揪心。
沈初月不是谁的弃物。
好奇怪,可她们明明讲的不是同一件事。
沈初月恍惚间感到这答案或许是无解,她咬着下唇,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会说话。
会因为词汇匮乏而感到无奈,以至于让邱霜意钻了空。
她要是这么不断诘问下去,倒显得她太过于狭隘,不讲道理。
沈初月撇撇嘴,抿了一口话梅水。
这话梅水,真酸。
她等不到面前人的解释,只好话锋一转,混有说不清的情绪:“算了,我不想听。”
真没出息。
沈初月,你真没出息。
此刻的凉风黏附皮肤、渗入骨骼。
桌面上的空糖果塑料包装会被吹到地面,轻飘飘的,将距离拉得遥远。
沈初月清了清嗓,曲身拾起地上的糖果包装,声线又转回平淡:“其实,袁时樱刚刚讲错了。”
“不是我主动找她,是她主动找的我。”
邱霜意正举玻璃杯到唇边的手颤了一下,她顺势抬眼看向沈初月。
她长睫微垂,像是不太安稳的模样。几次唇瓣碰触,却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沈初月笑了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时薪报得太过便宜。」
但沈初月确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袁时樱偏偏联系到自己,怕是在哪个社交平台看到自己发的贴子。
可为什么在联系她时,要顺便带上“邱霜意”三字。
在外人看来,沈初月的名字就注定和邱霜意绑在一起。
好讨厌。
那是二十二岁的相见之前,那是她与邱霜意最靠近的一次。
当沈初月在三无酒馆朦胧的碎光里,在半山民宿的山茶花院下,邱霜意偏偏站在她的面前,她却觉得格外遥远。
连目光都难以舒展开。
邱霜意抿了抿唇,侧在椅背上,一会儿又直起身。
缓缓,她暗含不忍,小心翼翼将每一字咬得细碎。
“她有个姐姐。”
邱霜意注视一眼沈初月,恍惚间目光飘向别处。
“叫做袁时满。”
她又看一眼。
邱霜意的唇齿之间莫名沉重,眸光在不知不觉之间沾染晦涩的色彩。
沈初月凝滞片刻,这个名字太过于熟悉,恍惚间一道面容闪现过记忆间。
记忆太过于折磨人,以至于大脑会过滤遗忘超出自身的苦痛,将所有苦楚与挣扎吞噬成平淡、黯然。
可偏偏此刻,邱霜意就在她的面前。
她眼睁睁盯着邱霜意,准备将这片结痂重新撕裂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溃疡。
邱霜意薄唇微启,可又闭合。
夜晚冷清,就连簌簌树影都显得沉默碎裂。
邱霜意或许深谙此番沉痛,顿时止住了口,便开玩笑般打趣道:“你要是不想听,我就……”
“然后呢,”沈初月霎时打断了她的话。
尽管瞳孔间被恐惧充斥得止不住震颤。
“说下去。”
是沈初月自己,默允了她将所有回想起便仓皇出逃的记忆昭然若揭。
邱霜意垂下眼,不忍看清沈初月渗痛的眼眸。
“就是十六岁时在医院里,你摘下玉兰花,却来不及在换药前赠予的女孩。”
玻璃壶中的话梅水被熏煮得发酸发涩,风声在此间也显得荒唐的凉。
沈初月一瞬间恍然大悟,针扎的疼从手指蔓延脊髓,密密麻麻的疼痛一点一点侵蚀理智。
沈初月磕磕绊绊,再一次看向邱霜意,声线晦涩不明:“她……现在怎么样?”
邱霜意不忍望向她愈发苍白的面容,聆听她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最后缓缓开口:“手术……失败了。”
霎时,沈初月肩膀一簇,手握的玻璃杯瞬间落在地面。
清脆的破裂声,玻璃碎片烟花般炸裂开,话梅茶水打湿了她的裙角。
那颗泡在话梅水中晶莹的薄荷糖,毫无轨迹滚落了几圈。
沾满灰尘与泥土,变得黯然失色。
怜悯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