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栾躺在榻上模模糊糊听得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说些什么,却怎么也醒不来。多年的汤药掏空了这具身体,现下只是睁开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对她来说都困难无比。
突然手背上传来一点凉意,紧接着温热的内力游走在奇经八脉中,模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是桂枝。
桂枝看见自家主上鸦青的睫羽颤了颤,心头一松,鲜血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收了罢。”温栾没睁眼但嗅见一丝血腥气,便知道那孩子内力大约到了极限。
“是。” 桂枝拔了她脉口上的引灵针,恭敬的跪在榻边,安静温顺的像是画里的人儿。
温栾体内刚刚被输送了不少内力,总算是有了几分力气,撑着身子靠在引枕上问道,“此次,我昏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又三刻,主子。”桂枝眼帘低垂。
“下去吧。”温栾声音轻飘飘的,一出口就消散在这静谧里。
桂枝仍没有抬眼,只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的看向榻上的女人。
“嘘——”温栾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抵在唇边,面上带着少有的柔软又狡黠的笑容。
桂枝回头,却再无言语。
原来就算这份痛楚大家都清楚,若是宣之于口还是会让每个知情人都撕心裂肺的再疼一次。桂枝的目光游离于房梁处的阴影,主上的身子最多也只能撑个三四年,这是每个鹰犬卫心底的一块病。主上每每身子有恙,那里就都会止不住的疼。
可一树冬日盛开的梅花,撑到初春便已经是极限了。
哪里来的手段强留啊?
温栾看着那个孩子最后沉默不语的关上了门,退了出去。桂枝虽然寡言还总是一幅温顺的样子,但绝不是个软和的。她清楚自己身边的鹰犬十卫中每个都是一把刀,桂枝只不过是未出鞘罢了,寒光与血性她一样都不缺。
比起温相此刻炭火锦被,岭南王派去白梁山脉寻月落草的人可就惨多了。都是蜀地青年,哪里见过十月边塞这幅“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样子。一个个有着内力护体也冻得唇青面白,眼睫上都结着细小的冰粒,还要一步步在及膝深的雪里向前走着。
“禀先生,七路人马已经都没了音信。”一个副将穿戴的男子在营帐外十分恭敬的前来禀告。
帐内,屏风后,一身绯衣的男子衣领半敞正歪歪斜斜的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轻叹了口气,一脸头疼的道:“进来细说。”
帐外的士兵忙为他打起帘子的一角,副将也很识趣的做贼一般悄无声息快速窜进了营帐。
“先生,先后派出去的人灵符都灭了。”副将拱手行礼道。“最远的才到了折竹岭。”
前朝诗人有云: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说的是雪下的大,在枝头积了很重压得树枝条都断了,折竹岭的名字就取自此处。
“不过是夜雪压枝断的程度,就全折了?”绯衣男子嘴上虽表示十分震惊,可实际身子是一点没打算坐直,依旧歪在榻上只挑了挑眉。
地下的副将头向下垂了又垂,跟只鹌鹑似的。他腹诽着: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靠炼化九阴之气这么邪性的方法提升修为。阴的寒的都不怕,大冬日还只穿单衣。再说了王爷的兵都是蜀地人,又是一群十几岁的新兵蛋子,边塞苦寒只怕是见都没见过!哪里能在这样深厚的雪里走远!偏生这般折磨人的法子也想得出来,叫一群孩子去做这赌命的事情!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顶撞那绯衣男子啊,那人可是连王爷见了都要叫一句先生的。“这次去的不过都是一些刚刚入境界的小子,办事定然是有些不中用。还望先生莫要忧心。”
绯衣男子思忖片刻继续道:“挑出五条走的较远的路线,再派玄师境的人去。”
“是。”副将得了指令,却仍站在原地似是有话要说。
绯衣男子见他还站在那,也不吭声只当他是还有事要报,缓缓摇着手里的扇子,一时之间营帐里静的只能听见窸窣的摇扇声。
咬咬牙,副将双膝一弯直直跪下,甲胄摩擦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还请先生别再叫新兵前去了!”
“为何?”绯衣男子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
副将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道:“边塞苦寒,新兵进去了哪里还出的来,那是...送死啊!”
屏风后的人影终于支起了身子,刷的一声合上折扇,“清楚这次寻得东西是什么吧。”
副将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卑职清楚,是月落草。”
“这月落草是个稀奇物件,隆冬时节开花,其花如雪,味淡,甜香。却只有未及冠的人嗅得见这气味,也容易看见,老兵是闻不到的,进去了也是无用。”绯衣男子语调缓慢,生怕他不明白一样。
“若是不急,卑职可以找飞羽营眼力好的去寻!”
果然他就是不明白!还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那你清楚这样稀奇的东西是给谁寻得吗?”男子无奈只得换了个说法,倒也不急躁如玉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扇骨。
“卑职不知道。”副将老老实实的说。
“那本座今日告诉你,这月落草要送去的地方是上京城,是与一位大人物的买卖。等不得,进了腊月就要用,倘若晚了一时半刻,都于王爷的大计有损。”
大人物是个什么概念呢?比王爷还厉害吗?值得骁勇的王爷这样低眉顺眼的做事情?!副将到底是个武夫不懂这些生意上的东西,但听得这样一番话也觉得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再开口求人。他是想保下那些刚入伍的孩子,可作为下属也不能坏了王爷的事。
“王爷手中人脉尚浅,这本就是要死人的买卖,弃车保帅罢了。”绯衣男子见他不再说什么有趣的话,复又歪回了榻上。
跪在地上的副将沉默片刻,握了握拳行礼退下了。
骊山围场
薛渺一身月白劲装骑在马上,乌发不似平日里挽髻簪花,只用一顶白玉冠高高束起,衬的她眉眼清丽。
清晨,侍女为薛渺梳妆完,长公主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突发奇想的问了一句:“本宫身姿遥比当年如何?”
那宫女是个老人,在薛渺还是大公主时就在她身边伺候了,本是最会讨公主喜欢的,此时犯了忌讳的话却脱口而出:“殿下换上劲装就如当年一般,看着还是小女郎的模样呢。”
“小女郎啊...”薛渺淡淡的重复了一遍。
宫女自知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连忙跪下磕头请罪。可一向严厉的长公主并未怪罪,只是出神的盯着铜镜看了许久,兀自笑着。
那笑容甜美,像极了公主十三四岁时的模样。宫女悄悄抬眼时见了,觉得心底阵阵发凉,公主摄政的这些年愈发叫人看不懂了,那笑的大约也只是皮囊吧。
在少帝象征性的射出第一箭后,一众宗亲贵族便迫不急待策马进入林中,纷纷开弓狩猎,这冬狩便是正经开始了。
进林子后一大群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都走散了,温栾不稀罕那彩头,更犯不上用冬狩来博薛渺和小皇帝的欢心,倒是落得清净。
任由马儿慢悠悠的在林子里晃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来,斑斑驳驳落在温羡初天水碧的劲装上,银线织就的暗纹若隐若现,是清雅的流云纹样,背后的二石彩漆雕花弓也丝毫不落俗。
温羡初衬得起这些东西,或者说这些东西合该拿在她手里,穿在她身上。说到底再华贵的官袍,也抵不过匈奴人的鲜血稠艳。
“温相,您怎的一人在此地偷闲?”清亮的嗓音在离温栾十来米远的地方响起,来者正是大理寺少卿周禾。
此人是个话痨,可还不等周禾第二句话说出口,温栾就朝着他的方向拉满弓射了一箭。
二石弓拉满弦的一箭几乎是擦着周禾的耳朵边过去了,随即便响起重物落地的闷响声,一个黑衣刺客栽落在地,羽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喉咙,血咕噜噜的往外冒着很快濡湿了那方土地。周禾瞠目结舌的看着素日里温文尔雅甚至有些病弱的温相射出了这一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是该道谢,还是该赞叹。
“本官如何偷闲了,这不就射了只野兔与周少卿么?”温栾一本正经的说道。
周禾顺比滑泽,翻身下马查验尸体,接着就道:“确实只是只野兔,兔子虽不凶猛但胜在灵活,温相箭术高明。”他不着痕迹的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您射的那是野兔吗!哪里的野兔能值得您拉满二石弓!那分明是...是个刺客啊!而且您这一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取我小命呢!
温栾笑道:“周少卿慧眼识珠,今日本官定会猎得些稀奇货叫周少卿带回大理寺。”这话无异于拉拢周禾。说罢,她便向一旁的树梢挥挥手。
周禾瞬间觉得周身威压更重,腿都有些发软,他慌忙爬上马背,可别一会连马都上不去,那可就太跌份了,自己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呢。
身下的马发出一两声不安的嘶鸣,周禾心思回转,这感觉,今日来的竟是中书令身边的鹰犬十卫。看来这场冬狩大理寺注定“收获颇丰”啊!
“下官先行谢过温相。”周禾做官这些年清楚,甭管心里乐不乐意,嘴上还是得赶忙道谢。身份地位在这摆着呢,温栾是正三品中书令,天子近臣,而自己到底只是个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客气什么,周少卿随本官一同去那边清净处等猎物上钩吧。”温栾扯动缰绳换到了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欣赏小梧桐和小雁栖的身手。
周禾不敢多言,生怕刀剑无眼伤了自己,也连忙牵动缰绳跟着到了一边。他此刻是真有些后悔给温相打这声招呼了,感觉自己似乎是摊上大事了!
温栾腰间的玉牌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弱弱的闪烁了几息,便没了动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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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水波微澜 棋局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