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的标题只有两个字:《遥望》
暖黄的灯光下,罗南江抱着个木吉他,缓缓地拨动琴弦。
“倏然经过漫长远方
蝴蝶振翅挥往树旁”
前奏过后,低沉的嗓音哼出,声音和罗南江平时讲话的音调截然不同。这不是一首轻快悠扬的歌。罗南江的头发似乎长了点,有几根散在了右眼前。他的轮廓在阴暗的环境里要比现实里看起来更为锐利。
手下的动作未停,歌声顿了一会,他接着唱道:
“甘草川穹白术桑枝 茯苓淮山”
“药草老巷奚琴摇椅古梁后堂”
唱到这里,音律节奏突然变快,他的表情却变得柔和。
“咿呀幼童扯衫角笨拙学步要跌倒”
“偶有叛逆时乖巧爬树抓鱼自有道”
……
琴弦规律地抖动,罗南江将头低了下去,闭上眼睛,整个人好似融在了一股悲伤里。
“血色残阳为号角
各自离家皆奔逃”
“回不去的远方只遥望
那般陌生之地为故乡”
“只遥望……”
最后一个音弹完,罗南江直接关了录制,整个视频戛然而止。
齐原又重放了两遍,他的大拇指下意识地往屏幕向上抚,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他的手好像很想把罗南江那两根头发撩上去。
齐原知道罗南江以前也发过很多歌,他的音域很广,什么声音都能唱。最经常唱的就是流行乐和民谣,偶尔也会发点英文歌。英文歌齐原一般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一个一个给人家点赞收藏。
齐原的眸光渐渐柔和,他知道罗南江在想狗娃和丁望。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南江,是不是只有他能听得懂这首歌?齐原想,什么前男友,他们永远也不会懂罗南江经历了什么,只有他知道。
果然,点开评论区,没有人听得懂罗南江的歌是什么意思。
【唱的什么傻X玩意儿?】
【滚!】
【去死!!恶心!!】
【某些人不认识字我帮你报个幼儿园好吧?!博主早就澄清了,是曹贵颠三倒四,你们在这嚷什么呢】
【啊啊啊男神!好久没听你发歌了!!好听好听[开心][转圈]】
【原创歌耶,好好听[星星眼]】
【首页别给我推了啊啊,晦气】
这条视频底下六千多条评论,估计有三四千条骂他的。即便他已经发过数条澄清文字、视频、起诉书,还是有人用最恶意的态度辱骂他,而罗南江一条评论都没删。
齐原看得血压往上飙,他很想一条一条骂回去,可每条评论里的楼中楼都会把他的回复淹没。
不一会儿,一条评论引起了他的注意
【喜提热搜】
齐原马上切到热搜页。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罗南江又上热搜了。前十条有五六个关于他的词条。
#罗南江#
#曹贵罗南江#
#罗南江唱歌#
#劣迹网红怎么还不封杀#
#今天罗南江道歉了吗#
#曹贵心理创伤#
……
他随便点了一个词条进去,全是营销号。很快地,他的首页和推荐页、实时广场全部铺满了文案一模一样的营销号。所有的内容全都在黑罗南江。
要么就是一些路人:【谁啊,一个也不认识,天天上热搜烦不烦】
齐原的眉头越皱越深,怎么感觉这次的规模比上次要大很多?
他又切到了曹贵的主页,发现曹贵四个小时前也发了一个新视频,标题是:《如何走出心理创伤》
齐原:……
他点进曹贵的评论区想看看风向,一不小心点开了视频,齐原吓得马上把声音关了,深怕恶心到他的耳朵。
看到曹贵在评论区发的一句话,齐原的手指停住了。屏幕的亮光反射到他的脸上,他的眼中泛出汹涌的波涛。
曹贵:【某人发视频的地点我都熟悉,鸿峰镇皇冠假日酒店6609。伤害我的地方,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
罗南江今天睡得不太安生。一大早,也不知道从几点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一直在敲他的门。
他从床头挪到床尾,隔着门口进来的小廊朝门口大声问道:“谁?”
没人回应。
接着就是一阵无声的寂静。罗南江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五点多。并不打算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折回床头继续闭上了眼睛。
他只当外卖走错了房门,或者是谁的朋友敲错了门,并不在意。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诡异的敲门声并不是偶然,因为没隔多久,节奏混乱的“咚咚”声又持续响起。好像小孩子恶作剧般,扒住一个门不放在玩躲猫猫。
罗南江坐了起来,重重地闭上眼皮,深吸了一口气,默念道:“我不生气。”
随后他又问:“谁在门口?”
无人应答。
罗南江这时抽出被子里的手,将被子往上一翻,整个人跳到了拖鞋上。他躲着声走在灰色绒布地毯上,到了房门处,贴在上面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
有滋啦滋啦的塑料袋被翻开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倒什么东西。动作听起来很着急,连接下来的跑动声也是急切无比,脚步声从他门口处发出,往右侧走廊的方向越来越远。
他旋下了门把手迅速拉开门,正好捕捉到了罪犯逃离时刮过的气流,以及一抹黑色的短发背影。
低下头一看,门口被扔了四五只开膛破肚的死老鼠,数十只满地乱爬的蟑螂,还有被捏成一团带着黄绿色污渍类似纸张的玩意儿。纸皮箱子上撕下来的大纸板放在所有脏物的上头,用粗厚的黑色马克笔画了几个字:猥琐男!死guy[骷髅头] 下地狱!
别说,中间的骷髅头画工还不错。就是这个英文是不是拼错了?
可是罗南江无暇欣赏,开着的门让地上的蟑螂发现了新的天地,领头的一只蟑螂已经张开了翅膀往罗南江站着的方向飞来,后面的几只也跟着舞起了翅膀。眼看一只蟑螂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胳膊,罗南江眼疾手快,“啪”的一声,迅速关上了门。
遥远的天际翻起鱼肚白,晨光从云缝中迸出,靛青色的大地正缓缓被天边的金光笼罩。水泥路上的早餐摊子已经卖出了晨起的第一桶金,老板掀开笼屉给客人打包小笼包时掀起一阵阵热气。
齐原刚从菜市场抢购回来,滴着水的鲜艳蔬菜和肉类占了满满当当两大框,分别绑在电动车的后座两边。
开到皇冠假日酒店门前那条路,齐原有意放缓电动车的速度。曹贵把罗南江的地址爆出来了,虽然他删的很快,但是有心之人早已将曹贵的截图发的到处都是。他得问问罗南江要不要换个酒店住。
还未行驶到酒店门口,争执吵闹的声音已经从大厅中传来。齐原听着这声越来越熟悉,直接刹停了电动车。
随手一个抽绳,他一手一个菜筐,将两大篮子菜稳稳当当放到了地上,解救了不堪重负的电动车。
“为什么不给我看监控?”
“先生您好,这个要我们经理同意才可以的,我这边没有提取监控的权限哦。”
“你们经理呢?”
“经理出差了哦,要不等他回来再联系您?”前台工作人员穿着得体,红色领结稳稳当当夹在胸前,极具耐心地回复眼前的男人。
“你给他打个电话。”罗南江惯有的礼貌逐渐分崩离析。眉头皱起几道纹路,本就不太明显的小双眼皮彻底失踪,眼皮沉重地压着眼睛,罗南江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工作人员,接着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在场的所有人——两个前台,以及杵着根拖把一直看热闹的清洁阿姨都能直接看出来,罗南江没睡饱,也没睡好,可能甚至还有点起床气。
虽然这个男人是最近网传的劣性猥亵骚扰同性案件的当事人(嫌疑人),但他长得实在好看,惺忪睡意使得他的五官更加柔和,尤其是那双眼睛——明净且委屈地像个孩童,前台已经开始止不住地心软,语气更加温柔起来:“不好意思,我这边真的没有权限,等经理回来了我会告知您。”
这并不能解决罗南江的问题。他一大早跟鬼打墙似的要求查看走廊的监控,这前台好像领了什么人机任务,死活不给他看。
“你给他打电话,我跟他说。”罗南江的诉求并不过份,只是前台真的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他们内部有规定,不可以随意向顾客提供监控,否则那些抓老公出轨的、追星的以及其他不明原因而要求查看监控的顾客会挤爆他们的监控室,也会给酒店带来负面舆论。
前台柜后的两位女士保持着标准的笑容,并不再理他。罗南江呼出一口长气,语气捎带不快:“有人在你们酒店里搞恶作剧,这次是死老鼠,下次是炸弹怎么办?这种危险人群你们不管?你们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非得等我报警你们才肯让我看监控吗?”
站在一旁的清洁阿姨也劝道:“是啊,小玲,不然就开监控给他看一下吧。你是不知道呦,那一地的死老鼠,恶心死人了。我差点都吐了。让我看看谁家死小子,被我抓到我都要踹他几下。心忒坏!”
那名叫小玲的前台还是同样的话:“阿姨,经理不让,我也没办法。只能等经理回来再问他。”
“可是王经理不是就在食……”清洁阿姨明显想说些什么,被小玲一个眼色打断。
“阿姨!王经理出差去了!”小玲挤眉弄眼大声道。
没意思。
罗南江叹了一口气,朝清洁阿姨走近,“阿姨,你收款码给我一个。”
“什么码?”阿姨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微信,微信有吗?”罗南江俯身朝她说道。
可怜阿姨五十几岁的年级,头发白了一半,一大早还要被叫过去捡老鼠尸体,抓飞来飞去的蟑螂。天知道早上当她看见6609门口那一地的腌臜碎肉时,早饭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哦,微信有。”阿姨不知道罗南江的意思,但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点开了微信给他。
罗南江同时打开了自己的微信,对准了对面手机的收款码。
“滴!”
一只手搭在了罗南江的肩上。“南江?”
罗南江张着嘴,边打着哈欠边看向身后。
齐原穿着领口褶皱,材质硬邦邦的长袖黑布衬衫出现在了这里,身上带着初春早晨的清冽。罗南江硬生生闭上了嘴,强制停止了自己的哈欠。
熟悉的机械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微信收款三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