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所有的桌椅,关上店前所有的灯,又只剩齐原一个人站在拉下的卷帘门前。街边路灯的光打到了他身上,拉出细长的一条黑影,到了上半身处,影子不见了。“金荣烧烤”四个大字所在的牌匾折出来的阴影,吞噬了一半的他。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罗南江所在的酒店,大部分窗口的都是黑的,看得出来大家都睡了。
只有一两间还开着灯,没有罗南江的那间。
他拿出电动车的钥匙,往家的方向缓缓开回去。
途中又路过了每天的必经之路——观仙桥。到桥头拐角的那个小土地庙的时候,齐原停下来观察了一会。
电子蜡烛尽责的在暗处泛着幽幽红光,土地公公圆圆的笑脸在龛里时红时黑。小黑说,这里是他开的一个新结界。
齐原没见过这里的土地公公,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神仙阴差好像不是跟他一个体系,他只见过一些阴差不收或者遗漏的鬼。不过按那些鬼的说辞,应该是有阴差和神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见见。
初一马上就要到了,小黑也快来了吧?齐原盯了一会儿没盯出东西,继续开着电动车走了。
他尽量开的很慢很慢,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没有人影,也没有鬼影,只有一点点的风经过。
绕过这个小巷,就到了他的家。
他家的房子在00年左右翻修过,98年那场大雨把之前的泥墙冲坏了,这条街上的房子在之后的一两年里几乎都重建过。
现在的墙体是泥砖和大石块砌起来的小两层自建房。二十年过去,小镇在发展,这种老房子的人烟越来越稀少。年轻人渐渐搬了出去,空心砖和泡沫包裹的小区成为新一代人的生活追求。
爷爷那一辈的邻居一个个去了之后,这条街上越发冷清。现在一家三代人都还挤在这种老房子里人家不多,齐原一家就是这样。
他打开了前院冰冷生锈的小铁门,轻声把电动车停了进去。
蹑手蹑脚打开大门,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齐金荣坐着刷短视频,手机的音量巨大声,在这静谧的半夜里格外刺耳。他一抽一口烟,迷蒙的烟雾在他跟前聚了又散。
他被烟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抬头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桌前,定定地看着自己。
“回来啦?”齐金荣打起了日常的招呼。
他的牙齿因为常年抽烟变得黑黄又松散,一张口别人就能根据牙齿猜出他的身份——这是个含金量100%的老烟民。
这种场景和对话日复一日进行了无数次,频繁的让齐原经常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NPC,每天都会看到一样的画面,和齐金荣重复一样的对话。
齐原:“怎么还不睡。”
齐金荣:“压力大,睡不着。”
“什么压力?”
齐金荣:“说了你也不懂,不要管我。”
最后都会以齐原沉默回房睡觉,以及齐金荣一坐就是通宵而告终。
今天齐原照例沉默,准备回房睡觉了。
回房前,他说了句:“手机声音关小点,别吵到爷爷奶奶睡觉。”
齐金荣没回,不过手机的声音确实小了两度。
齐原准备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上楼梯之前无意瞥到爷爷奶奶的房门,门缝中似乎透出了一点光。
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奶奶的房间门口微微旋下把手。
——没锁。
他悄声推门进去,门缝里泛出微黄的台灯光。床头处坐着个人影。将整个门全部推开,他的奶奶正佝偻着身子,坐在床侧缝着什么东西。
规律的鼾声在她身侧响起,爷爷正在床上酣睡。
齐原在奶奶前面蹲了下来,声音降得极低:“奶奶!你这么晚不睡觉在干嘛呢?”
陈翠娣扶了扶往下跑的老花镜,垂下来的皮肤随着嘴型开合而抖动:“心肝回来啦。来帮我穿个针。”
她将手中剩下的线绕了几圈,打了两个结,拿起床头边放好的小剪刀剪下最后一截子线,将针递给了齐原。
齐原接过针和新的线,一下子就穿了进去。他可以在夜中视物。
陈翠娣见齐原这么容易就把线穿了过去,不禁夸道:“还是年轻人眼睛好!不像我呦,老了,一点用都没有。”
她要伸手把针接过来,可齐原将针线往后一移,并不给他。
“奶奶,这么晚别做这个,明天做。”齐原说。
“快给我。”陈翠娣说道。“人老了睡不着,我睡眠浅,反正也睡不着,做做手工挺好。你快去睡觉。”
“我已经睡过一觉了。”陈翠娣说。
齐原还是不给:“大晚上的哪里看得见,你本来眼睛就不好,睡不着也不要做这个。”
陈翠娣拍了拍大腿,“不孝孙,你给我拿来!”
“后天就交单,一对鞋底可以卖3.5呢。你姑姑好不容易托关系带回来的手工,这种活外面可是要抢的。”
齐原:……
“这些多少钱,我给你,不要做了。”
“你懂什么!”陈翠娣急道,“你赚你的钱,我赚我的钱,你在外面工作那么辛苦。我给家里多加点收入怎么了!”
陈翠娣身后的鼾声突然停了,一时间两人都不敢说话。只见齐爷爷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陈翠娣才敢继续看齐原。
“给我。”
齐原将她床头的东西,尤其是针线盒和没做完的鞋底统统收了起来,“不给你。你睡觉。明天给你。”
说完抱着这一堆东西起身去开门。
“快睡!”出门前齐原说道。
陈翠娣哪里赶得上孙子的动作,只能坐在床头骂他两句,任由他把东西抱着出去。
齐原搂着一堆红色的鞋底上了楼,没看齐金荣一眼。
他将东西放在房里的桌上,准备五点出门买菜的时候再放到楼下还给奶奶。
既然大家都醒着,他索性又去浴室冲了个澡。以往他只敢白天的时候找机会回来洗澡,或者在烧烤店的浴室里匆匆解决,因为开热水器的声音会吵到奶奶,她一直都睡不好。
用毛巾简单擦了擦头发,他坐在书桌前刷起了手机。这张书桌是他小学的时候买的,书桌中间的图案还是一个往上冲的蓝色大头奥特曼。即便是高中长到了一米九之后,齐金荣也没想过给他换一把桌子。
他也一直将就着,反正不爱读书,平时当个放置柜勉勉强强就用到了现在。
[特别关注]罗南江更新了一条视频。
点开社媒软件,手机上弹出这么一条消息。齐原刚准备点进去看,房门响了。
“齐原,睡了没?”齐金荣问。
齐原开了门,看见齐金荣搓着手,神态犹豫地看着他。
“怎么了?”
“有钱没,给我两百买包烟。”好像是终于想起了现在是大半夜,齐金荣的声音比平时小了些。
人类的一生是一场生长循环。婴幼儿一天一天长大长高,中老年人的每一天都在往回缩,缩到最后变成一堆粉末。
齐金荣变矮了。
齐原想。
眼前的齐金荣和印象里小时候的父亲不太一样。记忆里的父亲眉发浓厚,身姿挺拔,身材健硕,即便是站着不动也会令人觉得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走路会带着风,皮衣外套的下摆会随着走路的步伐敞开,那是孩童世界里最有安全感的依靠。
而现在的齐金荣头发和眉毛白了一半,眼皮耷拉着,嘴角一动,眼边全是皱纹。他套着领子掉皮的背心,洗的发白的黑灰旧卫衣,就如同他破败的人生一样。
他的脖子往回抻,带着整个身体都矮了一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齐原想。
是他做生意失败的时候,是他被人骗,是他租地皮被竞争者打进医院的时候,是他沉迷赌博,老婆不辞而别的时候吗?也许是吧。在齐原越来越健壮的时候,在齐原察觉不到的时候,齐金荣和爷爷奶奶一天一天在老去。
齐原本来不想给他的。可就在这么一瞬间里,齐原又想起了许多事。小时候齐金荣抱自己出去玩,去网吧会给五岁的他单独开一台机子玩暴力摩托,打麻将的时候会给他买一条长长的糖让他抱着啃半天,巡神完会给自己买糖葫芦和炸鸡腿。
他是父亲。
这次齐原没有和他争吵,也没有劝他出去找工作,陷入无意义的循环。他说:“好,等下转给你。”
齐金荣又燃起了两分父亲的责任感,他笑着问:“最近店里生意还好吧?累不累?”
齐原应道:“生意还可以,都还得上,不累。”
只聊了这么一句,好像又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了。站着越发尴尬了起来,齐金荣接着说道:“那就好。早点睡吧。”
“嗯,我睡了,你也早点睡。”
齐金荣下楼了,齐原站着听了一会。齐金荣没有回客厅继续刷手机,而是开了自己的房门。
齐原很满意。他心情不错地回到座位上,点开了罗南江五个小时前发出的新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