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 第2章 1

正文。

2021年2月。

言灵看着眼前的男人，人长得倒是不丑，就是胖了点，五官被肉挤在了一起，用老一辈的话说，这是“有福之相”，非常符合他们那一代人的审美。比如她爸妈，见面之前把人家夸的天上有地上无，说什么长得敦实，工作稳定，是隔壁镇高中部的历史老师，这个要是能成以后俩夫妻肯定过得幸福，一定要去见见……

嗯……果然挺敦实的。

他将刚上桌的牛肉串摆到言灵面前，问道：“这些够吗？言老师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现在的女孩子都吃得太少了，对身体可不好。”

言灵今天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将牛肉推回他那边，拿了串玉米粒在扒拉着。

“我在家里吃了点零食才出来的，不是很饿，你多吃点。”

言灵春节前刚剪了短发，她的头发很多，两侧的头发没有捎到耳后，耷拉在前，衬的一张脸愈发显小。加上她今天穿着宽松，气质随意，看上去就像个高中生。

历史老师显然对她很满意，他接上了话茬：“我以为你们会喜欢去咖啡店或者奶茶店，昨天你给我发了这个烧烤店的定位，我还多看了两眼。”

他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吃烧烤？我也挺喜欢的，下次你要吃烧烤也可以叫我。”

喜欢吃烧烤吗？他们坐在店前的露天餐桌上，言灵看了一眼身后挂着的大牌子。

金荣烧烤。

她不喜欢吃烧烤。

但是她回道：“嗯，挺喜欢的。”

现在是中午，店里生意一般，周翔送完最后一桌的串，偷偷看了一眼言灵这桌，就进后厨了。

齐原正在串韭菜。他将一堆韭菜洗净，掐头去尾，把泛黄的几根捻掉，只留下青葱的部分，再拿去淘洗。这袋韭菜是他奶奶自己种的，一拿起来，绿油油的，非常好处理。洗干净之后，他小把小把收拢在一起，双手一摞，小把韭菜在他手里排成了一排，他拿起签子一棵一棵穿过它们的头，这一排韭菜就串好了。他将串好了的韭菜放到了桌上的铁盘里，接着穿下一串。

周翔进来了，八卦地对着齐原说：“齐哥，你前女友今天又来了！今天这个男的没有上次的好看啊。”

齐原手上动作未停：“你小声点，人家有名字的，她叫言灵。别天天前女友的叫她，都分了八百年了，等下被她听到我不得尴尬死。”

“好吧。”周翔降低了声音：“这都春节期间的第五个了吧，要我说，他们全都没你好看。她每次相亲都来我们店里，肯定对你还有意思。”

周翔笑得贱兮兮：“齐哥，你们两个长得这么般配，真的不考虑复合吗？”

齐原穿戴着围裙，他看着自己串着韭菜的双手，粗糙干瘪，骨节突出，掌中更是乱茧和粗纹横生。

他摇摇头，说：“不可能。”

家庭因素是一道跨不去的坎，除此之外，他很清楚，言灵现在根本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言灵，年少的青涩和暧昧随着时间留在了过去，现在的他虽然不清楚爱情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言灵只是不甘心而已。

“等她走了你跟我说一声，我再出去。”

“好。”周翔问：“这次收钱吗？”

“你看谁付的吧，那个男的付就收，要是言灵付就给免了。”

“行。”

言灵走的时候在路口碰上了肖小鹏。

春节没过几天，放假回乡的青年很容易在路上碰上，看到言灵身边跟着个男的，肖小鹏没上去打招呼，和她擦身而过，言灵也没停下来理他，径直就走了。

他和齐原同乡，14年那次青岭泥石流之后，他被家里安排复读，接着吊车尾上了个北方的三本，然后运气一直不错，毕业之后直接留在了城里工作。但是一放假回家他就没人玩，以前一堆狐朋狗友上了大学后都不怎么联系了，就剩一个齐原他还偶尔聊聊。

泥石流事件没过多久，政府重修青岭的时候，听说山神娘娘不见了。天气稳定之后，上面派了好多人去找，将青岭翻了个底朝天，一块木头都没找到，只找到了之前供着的底座。空的，连片木屑都没有。

山神娘娘一消失，直接把鸿峰镇的经济拉到了近十年最低。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附近几个村一合计，找来了好几个大师想请山神娘娘回来，要给她重塑金身玉身瓷身，都没下文。不知道碰上了什么阻碍，他们这些普通人得不到一手消息，只知道山神娘娘回不来了。

以前鸿峰镇靠着山神娘娘，吸引了一堆游客，山下的旅店小馆都沾光。山神娘娘没了之后，外地消费者少了一大片，本来高昂的店租却并不降，山下的店铺很快就换了一批，原本生意爆火的青岭烧烤亏本半个月之后，也迅速转让了店铺。

结果肖小鹏发现，竟然是齐原他爸接下了这家烧烤店。不过他来过几次，一次都没见过齐原爸爸，全是齐原在店里忙活。

他走到了店门口，没看到齐原，周翔正拿着单子，在一桌新来的客人旁边推荐。这桌的两个年轻人像是外地来的，他在北方读了四年大学，对北方口音已经有了由内而发的亲切感，听到熟悉的北方口音，肖小鹏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是两个年轻男人，一个男人在问有什么酒，另一个坐在他旁边，皮肤很白，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戴了两个大得夸张的戒指，还戴着墨镜，不知道在看哪里，没有说话。

大白天戴墨镜装什么逼呢。肖小鹏看着墨镜男，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但是他想了一会，没认出来。他走过去，拍了拍周翔的肩膀，问道：“你老板呢？”

周翔往后抬了抬下巴：“后厨呢。”

齐原见肖小鹏来了，擦干净手，给他倒了杯水：“你怎么来了，微信没有提前跟我说。”

肖小鹏随意接过水放在桌上，说：“就几步路，闲得无聊，直接过来看看。最近生意怎么样？”

好久不见，毕业几年，他感觉自己老了好多，但是岁月仿佛并没有在齐原脸上留下痕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就是，多了一颗痣而已。他的目光瞥向齐原额心的痣，好像比上次看到的时候又深了一点。

泥石流那次，齐原当着他和他叔叔的面掉到了山神洞里，给他吓得半死。好在援救队伍都在附近，他们援救的及时，齐原只是晕了过去，洞里埋着的游客也抢救回来了。

起初很浅，他并没有注意到它，直到前两次见到齐原，这颗痣越来越明显，肖小鹏问了一句才得知，泥石流那次醒了之后，齐原就在额心发现了这颗痣。

“最近过年，还行，小周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最近得在店里帮忙。”齐原回。

“唉，我记得你不是说这家店是你爸盘下来的吗？你爸呢，怎么都没见过他？”肖小鹏问。

齐原接着忙活，回道：“忙着打麻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赌鬼什么样。”

肖小鹏了然，他们都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无业游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赌的是天昏地暗，烟雾缭绕，家破人亡。他之前听过，齐原的妈妈也是因为这个才丢下他跑的。

“那你爸不上班，哪来的钱盘这个店啊？”

“借的。”齐原表情未变，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他那年想再娶个老婆，媒人说他没工作不好找，正好青岭烧烤低价甩卖店铺，他就借了二十万盘下来了。”

“挺好的，起码有个生意。”不过这生意怎么丢给齐原了……

看齐原这几年好像挺辛苦的，肖小鹏没有再问。他想到了言灵。

“对了！我刚刚在门口好像看见言灵了，她旁边跟着个男的，我没上去打招呼。”

齐原说：“嗯，她今天好像在相亲。”

肖小鹏脸上出现和周翔同款的不明所以的笑：“相亲来前男友店里，哈哈，这说明什么……”

他本想打趣，但看到齐原脸色依旧淡淡的，顿时觉得没意思。他去外省读大学到工作这几年，齐原好像被锁在了鸿峰镇，也没见过他去过哪里，喊他出去一起旅游也不去，朋友圈没有一张自己的照片，除了烧烤店的宣传就是他奶奶种的菜。

虽然长得还和以前一样，但肖小鹏总觉得齐原哪里变了，和他说话好像总得不到热情的回应，就像跟一根木头说话似的，问一句才回一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齐原打开冰箱，将串好的串放到冰箱里，说：“你也经常来我店里啊，这说明什么。”

“我去你大爷的。”肖小鹏伸出脚做势要踹他。

齐原又拿了两个盘子，直接从他脚上垮了过去，笑着问他：“晚上要不要吃串，我请你。”

肖小鹏瞄了眼手机，思考了两秒，摇摇头说：“不了，今天初五，我等下要去庙里拿衣服，后天就巡神了。”

齐原惊讶：“你都几岁了，今年还能去巡游？”

巡游是鸿峰镇传统的民俗活动，鸿峰镇所在的鲤市信佛道的居民众多，当地基本每个乡，每个村都有一两个以上的大庙，以及小庙若干。村民们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香祈福不说，一到春节，尤其是正月初五之后，每个村都会开始张罗菩萨、神像巡游活动，为来年祈福。

正月初七到元宵这一段时间，是鲤市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也是鸿峰镇最热闹的时候。每个村有每个村的巡游仪式，时间和形式各不相同，也有几十个村联合起来的千人大巡游。

巡游队伍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都会结队在路旁上香、放炮、祈福。每个村庙都是人最多的地方，因为菩萨神像会停留绕圈，穿着巡游服的表演队会在村庙停留表演，在庙旁还可以领到祈佑家庭安康的灵符。

每个村派出的巡游队风格各异，齐家村的巡游队里有男将组，女将组，童兵组，组旗手，锣鼓队等等，他们会穿着合身的戏服，戴上头套，凌晨的时候便要去庙里集合统一画上戏妆。隔壁合著村年年还有八仙和财神。在马队过后，护法和菩萨才会出现。

齐原和肖小鹏小时候都去当过齐家村巡游的“小童兵”，他们凌晨三点就得出门去庙里集合化妆，黢黑的油彩涂满眼眶，上一年没用完的眼影材料干的梆硬，刮的齐原眼睛能痛一整天。

一般这个妆画完，就是亲妈站在旁边也认不出来。等天微亮，齐家村的队伍就要去总庙汇合，再和其余几十个村乡的队伍整合出发。

走在路上被同学认出来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农村人爱热闹，每年多的是人给孩子报名，童兵的名额还是要靠抢的，谁先拿到衣服就是谁的，齐原住的里村庙近，那年肖小鹏的衣服都是靠他一起抢过来的。

巡游开始后，村民们早早就会出门等候队伍，他们会站在路旁对着队伍上香，烧元宝，还会提供姜茶。

齐原还记得有些角落烟雾比较大，放炮的人看不清眼前有没有人，就会把炮点了直接扔出去。齐原那几天差点被扔过来的炮吓死，但是走完了又很开心，因为最后一天还衣服的时候会结算工资，小孩子一天30块，五天就有150，这对当时的齐原来说是笔小巨款，够他花好久，好久。

这五天内要绕遍全部队伍所属的村落，对小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又开心又痛苦的事情，心疼孩子的家长，在一天巡游结束之后早早就会把孩子接回去休息，齐原画了戏妆，齐金荣每次来接他的时候都认不出他，齐原就会故意跑去和卖糖葫芦大叔站一起，这样齐金荣又能找到他，又能给他买糖葫芦吃。

“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们现在还能去当童兵啊。”肖小鹏说：“我去举村里的大旗。”

山神娘娘消失了之后，镇里铁了心要恢复旅游业，今年就打算从巡游这个活动出发，请了好些记者过来准备拍摄报道，活动要办的大，人手就得多，肖小鹏这次特地和同事换了班回来举旗，等镇里这波巡游过去，就得滚回去上班了，只能等元宵再回来凑热闹。

肖小鹏问：“你去不去，今年可缺人了。”

“我没法去，小周还想着放两天假去相亲呢。我得看店。”齐原回。

肖小鹏说：“你让他把姑娘带店里来，边谈边烤串。”

齐原点点头：“你比我更适合当老板，是一个资本家的好苗子。”

“那你把店让给我吧，明天我就把它改成小鹏烧烤。”肖小鹏说。

齐原回：“巡游哪天巡到这？我给你多扔点炮。”

肖小鹏又坐了一会，看了下墙上挂着的表走到了四点，起身准备走了。

“我走了啊，有空见。”

齐原往围裙上擦擦手，和肖小鹏一起走到了门口：“我送送你。”

门口又陆续坐了两三桌人，戴墨镜的那桌也还在，桌上多了一堆空酒瓶，戴墨镜的那人脸色泛红，连脖子都能看出来酒气。看到有人从店内出来，他抬眼扫了一下，若有所思。

肖小鹏朝齐原挥挥手，“去去去，别送了。下次见。”

齐原也没继续送的意思，挥了挥手，转身回到店内忙活。

肖小鹏踏步往庙里的方向走去，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一个略带陌生的声音在叫他。

“小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