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束红光直击急上,在最高点炸开,天空倏地出现一束烟火,化作四散的流星隐匿不见。
下一秒,黑寂的夜色陡然明亮,方才消失的流星一颗颗发力,在空荡的天上形成簇簇金色的珊瑚海,在一阵噼啪声中,珊瑚海渐渐模糊,落成点点流萤,铺满了整个夜空。
从天色将暗开始,各色的烟花已经接续不断地燃放了一夜。
街头时不时响来鞭炮声作伴,农村的人户白天早早祭了祖、烧了金元宝,洗手做了年夜饭。
待酒足饭饱,走家串户之后,这个点,家里有老人的大多已经上床休息,中年人也不爱走,男人喝酒打牌,女人嗑瓜子看春晚,除夕夜在愈来愈烈的爆竹声中走到了十一点。
这一轮麻将打完,几双手在麻将桌上一起胡乱洗牌。前几日喝多了,不小心倒了一瓶酒在桌上,齐金荣用了四年的电麻将桌就此报废。
这几天年关,村里人忙着做岁,叫了人来修,好几日都没消息,估摸得到初五之后才能修好了。
好在这一桌麻友都是老手,洗牌、垒牌、堆牌熟练无比,这久违的手洗无故让齐金荣多了几分怀旧感。
春晚主持人换了新面孔,齐原扒了几颗花生往嘴里塞,试着想起电视里新主持人的名字,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就此作罢。
一低头,手机上弹了条微信消息,是小周发了张截图给他。
“五福越来越抠门了,今年怎么只有3.88啊!齐哥,你多少?”
齐原这才想起他的五福还没开。顺手点开支付宝,查看了下五福红包。
他没意思地啧了一声,截了张图发回给小周:“你知足吧,我才1.88”。
小周:“我平衡了”
“新年快乐啊齐哥”
齐原想了想,给他发了个200的红包。接着回道,“新年快乐”。
小周秒点,发了个磕头拜年的表情包,笑哈哈地回:“谢谢齐哥”。
“年终奖”
发完红包,齐原切到微信余额,叹了一口气,还剩299。前两天给小周结了工资,付了烧烤店的房租,替齐金荣还了几笔外债,今天全身上下就剩这299了。他兴致缺缺地关了手机,又盯了一会电视。
十一点半了。
齐原起身,从椅背上拿起外套,喊了一声“爸”。
齐金荣敲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快抽完的烟,沉浸在麻将里,没回他。
齐原走近了几步,被烟呛地偏了下头。他又大声说了句:“爸,我出去一趟。”
齐金荣没看他,打了一张七条出去,随意点了下头,烟尾的灰掉到了地上。
“早点回来。”
齐原穿好外套,往外走去。街上不太热闹,烟花漫天震响,一路上却见不到几个人。他家离店里有一段距离,往常他会开电动车过去,今天他就想走走。
快到观仙桥时,有三四个女孩子凑在桥上点孔明灯,灯上四面写满了黑色大字,燃着一道明火,缓缓上升。
齐原没去看,想必是女孩子间对新年的祝愿。他快步走上桥,冷不防其中一个女孩子突然后退,撞到了他。
那女孩子穿着粉色羽绒服,围巾包住了半张脸,见撞到了人,小声跟他道了歉:“不好意思!”
看上去像是镇上的几个高中生,齐原没跟她们计较,回了句没关系就继续走了。
粉色羽绒服的女孩子离得近,一抬头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他太高了。
她看着这个男人走远,肩膀被同学拍了一下。
“卧槽齐思明你看到他的脸了没!”
齐思明摇摇头,“他也太高了吧,我根本看不清楚他长啥样。”
“很帅吗?”齐思明问。
另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同学直接跳了起来,捏着齐思明的手臂激动道:“超帅的好吧!别说我们学校了,我在电视上都没见过比他帅的明星。啊啊啊你快去找他拿微信!!!”
“真的假的,我们镇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帅哥,你太夸张了吧。”
几人犹豫间,那个男人已经走入桥头拐角,隐入了黑暗间,连他的背影都瞧不见。
观仙桥年岁久远,连齐原爷爷也不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在齐原小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座桥名字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都喊它“老桥”。
老桥的桥头拐角处有一座小庙,小的甚至称不上是一座“庙”,里面供的是一尊土地公公,搭在低矮的泥墙上,整座庙身只有半米大小宽,比人高点,也同老桥一样,是座不知道年岁的“老庙”。
这座土地公庙搭在桥头,平日里香火也算兴旺,夜间也有电子蜡烛供着,不算黑才是。今夜也不知怎么了,电子蜡烛突然不亮了,连着整个拐角处都黑森森的。
齐思明几人已经下桥回家,老桥现在空无一人,也就更没有人能看到,土地庙的庙檐在暗间起了雾气。
刚开始是丝丝雾气绕出,后来便形成了一团,这黑雾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紧接着,这雾里竟凭空走出了一头近乎一人高的黑狼,颈间和四足绕着一圈金色毛发,双眼看不清瞳孔,像是有人用鎏金颜料铺满了它的眼,那眼尾的颜料散成一粒粒金雾,缓缓流转,融入在身后的漆黑中。
齐原刚刚经过拐角的时候它就醒了。这会见四周无人,它正好出现。黑狼走得极慢,一步一步踩在齐原走过的石头地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夜半,镇上家家户户闭起了门,但是屋里灯都开着,临近十二点,烟花一箱一箱往外放,店前还算明亮。
空气中带着朦朦烟雾,街上灯具店老板一家就住在店面二楼,这会老板娘走到阳台想要点个鞭炮,打开窗,却看见街上隐隐有一团黑雾在飘动,鞭炮还没点就被她吓得扔了出去。
她揉了揉眼睛要再看,街边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黑雾。
见鬼了?
她鞭炮也不要了,马上跑到了屋内,紧闭门窗。
齐原走到了烧烤店门口,并没有开门。烧烤店右侧有个窄间,是个存放杂物的小地方,里面稍宽敞些,进门有个小廊才一米宽,单独盘出去根本开不成个店面,房东直接当成烧烤店的附送仓库一起出租了。
这么窄的入口做不了卷帘门,齐原没有拆掉它原本的木门。他走到这个小仓库门口,翻出钥匙,打开了仓库的锁。
他的倒影被光打在门上,正欲推门,门上的倒影突然动了一下,他停下了手。
那倒影从肩处延起,变得越来越大,吞噬了他的影子,在门上缓缓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狼头。
齐原转过身去。
四周鞭炮声阵阵响起——
十二点了。
……
2014年7月。
暴雨如注,连下三天。轰鸣的雷声在午后隐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晚上,这场大雨终于停歇。
鸿峰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青岭烧烤的老板忙前忙后,搬了好几箱的酒。
肖小鹏又给齐原满上了一杯,左手拿了两根牛肉串,不满地道:“现在的肉怎么越来越小了,一根这么点都不够塞我牙缝的。”
齐原见老板刚路过,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小点声。
肖小鹏撇撇嘴,换了个话题。
“好不容易雨停了,叫大家聚聚,怎么一个个的都说忙,都去泡妞了吧,还是你够义气,扔下女朋友陪我喝酒,来!干一杯!”
齐原眼中神色一暗,摊在椅背上合起了手。
“我现在和你一样是条单身狗。”
“啊?”
肖小鹏立马来了兴致,坐起了身,放下酒杯,忙问道:“怎么?言灵把你给甩啦?”
“不会吧,前几个月我还看到她空间里转发怎么过恋爱纪念日的说说,我记得我还点了赞。”
“我找找。”说着,肖小鹏就拿起了手机。
齐原有点难以启齿,他犹豫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应该算是我甩了她。”
“前几周高考成绩出来,她爸找我了,她爸你知道的吧,就隔壁班语文老师。”
肖小鹏滑到言灵的主页,点进去啥也看不到。
“啧,她的空间对我锁了。”
“没把你拉黑就算不错了,她直接把我拉黑了。”
肖小鹏问:“她爸妈跟你说什么了?”
他们坐在露天桌,离烤炉不远,眼看烟都飘了过来,齐原挥挥手把烟拂去。
“你觉得呢,无非问我考了几分,让我和言灵提分手,别耽误她的未来。”齐原闷声道。
“就这?”肖小鹏气得拍桌子,引得旁边几桌纷纷看过来。
“高考算个屁,一次考试能决定未来吗,不是,她爸妈凭什么啊?”
肖小鹏生气了,这群老师就知道用分数论人品,他们差生在学校混的不行,那以后出社会了还要看成绩发工资吗?真可笑。
“凭言灵考了590。”齐原说。
“我失恋你生什么气。再给我一串。”看到肖小鹏声音越来越大,齐原被逗乐了,说:“言老师说的也没错,我家里穷,我妈生下我就跑了,大学也考不上,我以后能给她什么呢。”
590啊,看不出言灵平时一个恋爱脑,学习这么厉害,那确实,情有可原。肖小鹏泄了气,难道他们考三四百的活该没有未来吗?
他安慰齐原道:“你也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虽然家里条件不好,就凭你长这样,要什么女朋友找不到。再说了,谁知道你以后混成什么样呢?以后发财了可别忘了我啊,苟富贵,”
他拿起杯子跟齐原的杯子碰了碰。
“勿相忘。”
齐原笑道:“得了吧,肖老板,说不定你先发财呢,到时候别忘了接济我。”
肖小鹏的高考成绩和他差不多,上本科是没指望了,他之前就说过家里让他有学校先报着,大专也行,没学校再安排他出国去和亲戚学做生意。
人往前走,总归是有路的。可他呢?齐金荣对他不管不问,成绩出来了,就问了他能不能上本科,上不了就进厂打工,要么就去建筑队学他姑父装水电。
他的前途真是一片黑暗啊。
“老板,这山神洞怎么走啊?”
隔壁桌的谈话声响起,他们吃完了烧烤,正找老板在问路。肖小鹏听了一嘴,忽然说:“不然我们明天也去拜拜山神娘娘吧。”
青岭烧烤就开在青岭山脚下。
青岭海拔一千多米,原本山路险峻,没什么好玩之处,可山腰有处小洞,里面有尊木头雕像,相传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没有人知道那座雕像刻的是谁,曾有人想将它移走鉴定转卖,还没走到山上就摔断了腿,有不信邪的一动歹念,还没到山腰就会出事,全是断胳膊断腿的,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去动它了。
镇上的人觉得它十分灵验,慢慢的,去供奉上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叫它山神娘娘,一传十十传百,山神娘娘的信徒越来越多,镇政府投资将山神洞修饰了一番,青岭的山神洞现在是附近有名的景点。一到周末和假期,来往的游客络绎不绝,这周边的商铺也赚的盆满钵满。
青岭烧烤借了山神洞的光,生意好的不得了,老板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光服务员就有5个。
说来,齐原在鸿峰镇长大,这镇上最出名的景点山神洞,他却还没去过。
反正明天也没事,没怎么考虑,他就答应了。
“可以啊,明天几点?”
“早上吧,早上凉快。”肖小鹏说。
“好。”
两人约好后,吃饱喝足,10点前就回了家。齐原想到明天要早起,定好了闹钟,早早就洗漱睡下了。
他平日里的睡眠很浅,今天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睡得很熟。
齐原没有拉窗帘,月光洒在了他的床头上,他做着梦,嘴角莫名笑了起来。
“妈……”
他说着梦话。
突然,一阵莫名的狂风刮过,床头的月光收了起来,屋里的灯微微摇晃,桌上的水杯轻震,窗上的玻璃嘎吱作响,齐原浑然未觉。
好在这一切异常只维持了两分钟,两分钟后,窗外的风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嗡……嗡……嗡……”
第二天一早,床头的手机一直在震动,齐原以为是闹钟,按了两个下去。不对呀,他没设置这么多闹钟。到第三个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原来是肖小鹏的电话。
他接起来,揉了揉眼睛,声音还是困的:“喂……”
“齐原!出大事了!青岭昨天被泥石流淹了!”肖小鹏的声音焦急地传来。
“啊?”齐原惊地坐了起来。
他赶到烧烤店的时候,肖小鹏已经到了。
他叔叔肖钧在镇上的消防站工作,凌晨的时候就接到任务上去了。山洪冲下来的泥淹到了青岭烧烤的门口,可见上面是什么惨况。
“还好是晚上的事,山上应该没什么人。”齐原站在山脚望上去,这里和昨天之前的景象截然不同,山上的树歪七八扭倒了一片,入眼一片狼藉,山上的路都被埋了。
“听说上面有游客呦。”附近住的居民已经被叫起来疏散,但还是有很多看热闹的聚集在山脚下。
“大半夜的还有人待山上啊?”齐原惊讶问道。
肖小鹏点头:“应该是真的,我叔说就是山上的人先报的警,话还没说完就失联了。”
“你叔跟你说的?”齐原问。
肖小鹏着急的说:“他们换岗下来休息了一次,刚刚和我说的,现在又上去了。青岭太大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话音刚落,山上下来了两个消防员,他们的身上沾满了泥,脸被泥糊的看不清长相,他们走到了安全的地方,累得直接瘫倒在了地上。齐原和肖小鹏赶忙去扶人坐好,齐原跑到开门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递给两位消防员,顺便问道:“大哥,上面需要帮忙吗?”
其中一个摇摇头,他看着齐原,声音已经没什么力气:“你们不能去,上面危险。”
另一个消防员与他背靠背撑坐着,喝了口水缓了一会,大声问道:“有没有对山路熟的?”
他们下来就是来找外援的,镇上的消防队根本没几个人,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
凌晨他们接到电话后就往山上赶,山路被埋了,他们硬是在坑洼不平的横木和碎石中爬了上去,可别说是人了,连只鸟都找不到,他们已经报了上级求助,但是邻镇的消防队对青岭更加不熟,来了只有迷路的份。
如果有熟悉山路的当地人带路,工作可能会顺利点。
肖小鹏听到问话,立马举起了手,说:“我我我,我从小就爱爬山,青岭我太熟了,让我去帮忙。”
齐原接着也举起了手:“我也很熟!我们两个每次一起去的!”
肖小鹏和齐原两个长得人高马大,尤其是齐原,去年体检已经长到了191,两个消防员坐着看他,跟看着一座山似的。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问话的那位消防员犹豫地说:“你们两位,能帮忙找到旧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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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概五百米,齐原和肖小鹏分开了。半夜到现在都没发生过二次山崩,应该相对安全些了,肖小鹏看见了他叔叔,跑过去帮他叔,齐原说想自己在旁边找找,肖钧让他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也允许他在附近走走。
好累……
齐原的呼吸逐渐加重。他对青岭根本就不熟,肖小鹏在说谎,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来。但是肖小鹏想来找叔叔,齐原想帮忙救人,两人硬着头皮就上来了。他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了,逐渐脱力。
前方是一片碎石,他试着往左侧的高处走去,这里有几块大石头立在泥水上,还一颗断掉的龙眼树。
他眼力好,一眼看到树下压着红红的几片东西,齐原加紧脚步走了过去。
他弯腰往下捞了捞,捡到了一块红布。已经破的不成样子,隐约可以看出上面有字。看这形状,这是许愿的红绸?
他在脚下这片空荡荡的山地上大声叫了一声:“有人吗?”
一片寂静。
他不死心,蹲跪了下来,一点点搬开树枝往下找。
这下面的土更松软,他轻轻一按,就出现了一个小洞。齐原接着往下挖了挖。
下面是空的!
山体上怎么会有空的地方?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许愿的红绸?
齐原边想着,扒拉的动作越来越快。泥沙往下塌陷,一只手露了出来。
“找到了!我找到了!”齐原对着肖钧的方向大喊。
“在我这边!!这里有人!!”
肖钧看到了他,齐原站起来朝他挥手示意。
他已经看到肖钧走了过来,可下一秒,山体又突然震动,齐原的眼前一片眩晕,他脚下踩的实地塌陷,他瞬间被山神洞吞没,接着失去了意识。
在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那尊被称为山神娘娘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