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暗了,窗帘半拢着,窗外灯束斜打着穿透间隙,落在靠墙书柜玻璃上,反射刺眼十字亮光。
透过忽闪忽灭的光线,傅斯屿看清书柜二层摆放的黑胶唱片。是他离队前倒数第二张专辑,白日航线。
那时也是这样的夜晚,九点左右,他站在林抒宜的房间,问她,“那你还喜欢我么?”
林抒宜低垂着眼,很久没出声。他只能看到她睫毛下深灰色那道细而短促的影子,而后她抬头,眼神很坚定,“我想退坑了,傅斯屿。”
“说清楚点。”他喉咙发紧。
“还不够清楚吗?”
晚风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吹走书柜门拉手上挂着的纸袋。他转身捡起来,重新挂上时看见柜子里的新专,被她用内封悉心包好,为了防止发霉甚至买了恒温恒湿计。
纸袋攥出裂纹,傅斯屿松开手,并没有再说什么。
那张唱片还留在原处,好像什么也没改变。而此刻,同样的人再次陷入思索,然后抬起头,接过他手上的花和礼盒,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吧。”
“好。”稍显冗长的停顿后,傅斯屿沉沉望着她,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斜倚着靠在门侧歇了会儿,跟着她走到走廊尽头。
小房间对门是主卧,门缝漏出灯光和电视机响声。林庆文爱看警匪片,每天雷打不动追剧,林抒宜开灯关门,先把花侧放在供桌上,这才注意到水果礼盒上的图画。
“我来吧。”见林抒宜呆滞着看过来,傅斯屿拆掉外壳,“还有盘子么?”
“...在阳台。”林抒宜翻找出一只斗笠碗,干净的,肯定是林庆文上次打扫时洗过,递给他时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想到买芒果?”
傅斯屿把碗搁在台面上,“阿姨喜欢吃,你跟我说的。”
“什么时候?”
“很早的时候。”傅斯屿不想跟她聊这个,看向供起来的黑白照。
照片应该是她病前拍的,照片里的女人笑眼盈盈直视镜头,好像眼前是她珍爱的人,爱意流淌,明亮闪耀的眼睛跟林抒宜很像。
“太晚了,”在他开口前,林抒宜率先说,制止他拿香,“还是算了。”
“阿姨好,”傅斯屿也没执着,神态在暖黄色调下显得很温和,“很抱歉这么晚才跟您见面,我是傅斯屿,抒宜的丈夫。”
他还想说点什么,被轻快的女声打断,“妈,这是我找来的假老公。”
傅斯屿:“......”
眼前这张黑白照是林抒宜亲自选的,也是她帮辛丽拍摄的。地点是在某5A景区,那年是辛丽身材最苗条的时候,她对拍照来者不拒,林抒宜还记得她为了把辛丽的腿拍长点,半跪在地上反复调整角度,喊辛丽站远点,而辛丽越站越后,穿着白裙子,任由头发被身后瀑布水雾浸湿,舒展双臂问她好了没,再不拍就要淋湿走光的样子。
那时她脑梗发作前最后一次旅游,也是她在病床上反复提起的闪光岁月,最初她还念着病好后要狠狠减肥,把这几年没玩的地方玩回本,到处旅游,后来再没提过。
林抒宜看着那张脸,辛丽是小学语文老师,性格温柔,也很喜欢带小孩。所以她上初中前最好的朋友就是妈妈,她跟辛丽之间没有秘密,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她随手扯了把椅子坐下,眼神示意傅斯屿也坐。
察觉他略微不解的侧眸,林抒宜目不斜视,继续看着照片说,“是不是很眼熟?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张拍立得照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张现场大合照,乐队四个人站在前面,你当时问我在哪里。”
那时辛丽状况恶化,昏睡时间越来越长。林抒宜瞒着她跟林庆文疯狂追演出,怕挨骂不敢分享。但她又憋不住,她习惯什么都跟辛丽讲,也知道辛丽一定不会责备她,所以叽里咕噜什么都说了,她找到一个特别喜欢的乐队,主唱又帅又有才华,而且人很好,对粉丝也很好,她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他给了。她不喜欢烟味,他就不抽烟,他不喜欢别人去他的训练室,但她常常去写作业。
说了很多,都跟粉丝没什么关系,林抒宜等着辛丽问出那句“那他对其他粉丝也这样吗?”或是“他看上去好像喜欢你”。
但辛丽只是轻轻抚摸照片,问哪个是你喜欢的人,又问,“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那张照片是演出结束后乐队跟全体观众的大合照,傅斯屿稍仰头,站在正中间,五官明晰,她特地打印出来的。当时她站在垃圾桶旁边,被前面一个一米八的男生挡住,镁光灯映亮池中陌生而各式各样的面孔,但绝对找不到她的脸。
或许是看到她瞬间落寞的眼神,辛丽摸摸她的头,笑着转移话题,“院子里那棵芒果树快结果了,你记得给我带点。”
林抒宜没说话,今年天气比往年暖和,那棵芒果树早结果了,但果肉里全是虫,从年初开始树叶开始长出密密匝匝的洞,邻居伯伯说这树老了,眼看要被虫子凿空,不知道能不能活得过这个冬天。
她不想跟辛丽说这个,于是点点头,“你想吃我等下就去买。”
女人又开始轻轻捏她的手指,“妈妈很开心你有喜欢的人,记得也给他送点芒果,就说是我送的。”
“不好吧。”林抒宜有点害羞,趴在她手臂上,被她另一只手抚摸头顶。
“有什么不好,就是一点贿赂。”头顶声音带着笑,“我女儿这么漂亮,要追至少得等她成年。”
林抒宜心软软的,转念又郁闷地用睫毛蹭她的手腕,“他要是喜欢我就好了。老天爷,帮帮我吧,我保证不影响学习,我愿意每次吃方便面都没调料。”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单相思的惆怅,只模模糊糊记得辛丽又说了一句话,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想到吧,你很多年前就见过你女婿了。”林抒宜放松地倚着靠背,以一种跟老友交谈的熟稔语气,“这件事你也有很大的责任,要不是你托陈阿姨牵线,我们也不可能遇见。辛女士,你真是深藏不露,瞒了我这么久。”
她又说了一些轻快洋溢的话,直到口干舌燥,再也没力气弯起嘴角。傅斯屿突然站起来,把灯关上,反锁门,重新坐在她身边,“开始吧。”
“什么?”
黑暗中,男人双腿交叠,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颌看她,嘴唇一张一合,“说你真正想说的。比如说,我只是你的假老公,还比如——”
他停顿住,紧抿着唇,声调冰冷,“你后悔了。”
傅斯屿一向不喜欢纠葛,也讨厌为了什么东西争得情绪失控。感情没有道理可言,再浓烈的喜欢也可以说丢就丢,所以陷入两性关系并不明智,也只是浪费时间。
结婚只是应付傅肖的手段,但领到结婚证那一刻,他却还是庆幸站在眼前的,是他第一次喜欢过的人,而不是什么随处拉来的相亲对象。
但林抒宜显然不这么认为。无论是拒绝他插手家事,还是在生母前以玩笑的方式说出“这件事你也有很大责任”。
好像他们的婚事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肇事,让她痛苦难捱。
或许他不该让刘铭去买花,时间特殊,今夜并非是整理两人关系的最佳时间,也或许他是对的,无论早晚,这张协议最终还是要作废,毕竟林抒宜肉眼可见地排斥,而他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强人所难。
“就这样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早点休息。”见她一声不吭,傅斯屿揉揉眼角起身,没走几步被人扯住袖子,他就那样站着,偏头等了会儿,没听到声响,“想说什么?”
她不说话,但揪着他的袖子,也不松手。傅斯屿重新坐下,抬起手机,“给你三分钟思考时间,现在开始计时。”
房间很安静,月光浅浅浮在冷空气中,林抒宜松开手,盯着不远处的明暗分界线,置身昏暗让她感到放松安全。
她想起傅斯屿在客厅聊天时出去打了一个电话,他一定是趁这时候让助理买花和水果过来。
她今天心情很糟糕,也顾不上体面,由着脾气说了很多冲动的话。好像每次遇到傅斯屿她总处在失控又烦躁的状况中,不管是当年辛丽生病,还是现在跟继母闹不合。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傅斯屿都没变,虽然多年从商经历让他多了几分讨人厌的领导姿态,但他本质还是个温柔又真诚的人。
又或者说,是个天生就很会伤女孩子心的渣男。
他说她看到了她的难过,并为不属于他的过错道歉。
他为辛丽买花,到现在都记得她最喜欢吃的水果。
他说在他面前不用假装,他想多了解她一点,他说他看到了就不会视而不见。
这让林抒宜很感动,感动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她很想怼着他的脸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向情绪低落需要帮助的人提供温情和落脚是你的本能么?
一边跟梁落纠缠不清,另一边又毫无边界地向她提供庇护,就像当年他对她的主动全盘接纳那样,漫不经心地纵容她,撩拨她,让她心甘,又要她煎熬。
刚从一段糟糕透顶的感情中走出来,林抒宜自诩铁石心肠,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天真到有些愚蠢的小女孩。但傅斯屿一套又一套的话术和举动还是正中靶心,让她感到一阵晕眩般的危险。
傅斯屿段位比她高太多,她怕自己重蹈覆辙,怕膈应,怕再次受到伤害。所以不如及时止损,不如敞开心扉撕掉结痂的伤疤,“我确实后悔了。”
倒计时结束的最后一秒,林抒宜开口,等他按下关闭按钮,一字一句,带着执拗,“你说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傅斯屿,我全部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