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难形容的东西。
当在熟悉的门前站定时,江宜仍有些不真切。
入眼依旧是砖红色的实木门,从二十三年前就长这个样子。
第一次按响铃时,自己五岁。
明明母亲就在身侧,却要在按下门铃后撒谎说是刚搬来的住客找不到妈妈了,需要借用一下电话。
江宜长呼了口气,鼓起勇气抬起手。
叮咚——
门铃按响,渐近的脚步声。
接着紧闭的门就会被打开,然后就会出现在梦中经历的场景——
围着围裙的热心女人举着电话,她身后的回廊内里是一扇被刷成粉红色的门。
在听见声音后,粉色房间会被打开,一个戴着皇冠穿着公主裙的女孩会探出头。
眨着那双紫葡萄似的眼睛,柔柔问:你是谁呀——
脚步声在门口止住,没有如梦里那样直接打开门,而是隔着门板问:“谁啊?”
江宜如梦方醒般看着眼前,明明是熟悉的一切,却没有按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演。
“是我。”她清了清嗓子,“江宜。”
她刚出声,原本紧闭着的门被打开,还伴随着一声尖叫。
“小宝回来了,啊呀!真的是小宝——”
记忆里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似乎并未被岁月多折磨。只是这次宋雪意腰上并没有围围裙,也没有拿锅铲,手里攥着的是一沓子红色请柬。
宋雪意的语气中满是惊讶,哎哟一声便丢开了请柬:“小宝回来了!小宝回来了!枝枝——”
随着她这一声吆喝,原本只开了一半的门被彻底打开,露出了室内客厅的全貌——江枝正踩在板凳上,手里还举着一副半贴的红色喜字。
这里倒是与梦里不同,没有从粉色门后探出头的公主。
只有挂了满墙的红色喜字以及散了一地的红色请柬信封,原本公主房的位置也变成了尚未布置完的婚房。
江宜还没有来得及提出疑问,便被大力拥入怀中。
“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出去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不肯给家里打,就一点都不想我们吗!”宋雪意的声音染上哭腔,佯装生气地拍了把怀中人:“下这么大雪怎么就穿这一点,是不是冻坏了?好歹打个电话给家里啊。”
这个素来优雅温柔的体面女人在此刻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紧紧环抱住了怀中十年未见的女儿。
久违了的拥抱,并未勾起江宜对家的渴望,更多的是不习惯。
只身一人在国外十年,这种被大力拥紧的怀抱,飘满饭香味的房子,充满爱意的嗔怪,被定义为家人的关系,江宜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她松开行李箱,抬起手回抱住宋雪意,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对不起啊宋妈,让你担心了。”
“宋妈哪要你的对不起。”宋雪意将她松开,抬手抹了把落下的泪:“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好就行。”
江宜冲这个温柔的女人笑了笑,轻声哄:“我过得好呢,宋妈。”
“满满...”一声极轻的呢喃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真的是满满。”
江枝颤抖着走近,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脚,看着被宋雪意拥紧的人,眼眶的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
阔别十年的亲生母女俩没有像影视剧里那样相拥而泣。
看着眼前人流露出来的悲伤,江宜只是在心底冷笑她的好演技。
“是满满。”没有察觉到的宋雪意牵起江宜的手便将人往里领:“我就说下这么大的雪肯定有好事发生吧,大宝要订婚了小宝也回家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江宜的脚步一顿,皱眉问:“订婚?谁?”
“我。”
一道轻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明明是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刹那间浑身血液逆流而上,江宜的背脊下意识绷直。
身后人带着霜雪冷意,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只需要转过身,就能看见。
看见那张反复重现在梦魇里的脸。
可江宜现在却像失去了转身的能力,单薄大衣下的身体终于感到了冷意。
尚未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的宋雪意,看着答话人立马笑道:“姐妹俩真是前后脚,大宝也回来了。”
宋卿看着眼前人的背影,经年不见,从前还能平视的人已经需要仰望了,别着黑发的耳尖不知是冻的还是如何,此刻正红得滴血。
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就这样凭空出现,短时间内给了宋卿两次刺激。
“宋伯母,江伯母好。”原本被挡在墙后面的男人鞠了个弓,笑道:“我又来打扰您了。”
“好好好,小邹好。”宋雪意抹干净了泪痕,又恢复体面:“不打扰不打扰。”
江宜张了张嘴,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微弱声音:“宋卿。”
她不敢大声,生怕震碎了梦境,眼前这个和记忆里一样却又哪里都不一样的宋卿就会消失。
不能消失,自己还没来得及记住呢。
这声极轻的呢喃还是被宋卿听见了,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张扬惯了人。
未施粉黛的脸,越发明艳的眉眼,与记忆里梳着马尾挽起袖口抄家伙帮忙自己出气的少女一样。
眉眼间的那抹张狂犹在,甚至更傲。
二人的视线相接,彼此相顾无言。
宋卿垂下眼睑,将情绪藏匿,淡声道:“好久不见。”
“快快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了,小宝穿这样少,我看着都冷。”宋雪意牵着江宜往里走,又招呼着宋卿:“大宝呀,带着邹晋进来坐。”
敞开的门被合上,宋雪意折返回去捡着地上散落的请柬。
而全程站在一旁的江枝神色有些慌张,像是怕被江宜看见一般,下意识将手里的喜字藏了藏。
“枝枝,你去看看米饭闷好了没有。”宋雪意看穿她的局促,体贴地走过来将她手中的东西接过去:“满满应该没有吃饭呢。”
江枝应了声好,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便转身进了厨房,宋雪意后脚也跟了进去。
长辈的离席让客厅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但这种微妙仅限于对立坐着的江宜和宋卿之间。
江宜倒是坦荡,坐在沙发的左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卿瞧。
而宋卿却垂下眼眸,谁也不瞧。放在双侧的手隔着裤子死死掐住腿,剧烈地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冷静,才不至于又跌入眼前人的陷阱里,成为可悲的猎物。
被视若无物的邹晋看着宋卿发白的脸色,体贴道:“你是不是又没有吃早饭?”
“吃了。”宋卿礼貌答他。
邹晋点了点头,又问:“只穿这一点不冷吗?”
宋卿答:“不冷。”
看着两个人像做任务般一问一答,江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经年未见,宋卿并没有发生特别大的变化。
身体褪去青涩,头发更长了些,眉眼间的温柔更甚,岁月给予她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
江宜的视线顿住,察觉到了唯一的变化:“痣呢?”
她的问询突然,声音带着些许怒气,邹晋被吓了一跳:“什么?”
“宋卿。”江宜眯了眯眼,咬着牙问:“你眼下的痣呢?”
被叫到名字的人抬起眼,神色疏离:“祛了。”
仅仅两个字,却像是平地惊雷般让江宜的情绪瞬间失控,“你骗我。”
“爱信不信。”宋卿猛地站起来,冲邹晋道:“是不是饿了,我去厨房看看。”
因为江宜的出现,原本消停了几天的心脏又开始阵痛。
像是被一双无情的手握住反复揉捏,而江宜的每一句都像是为痛觉加码。
见人走,江宜立马抬脚跟了上去。
察觉到两个人的气氛不对,邹晋急了,也站起来冲江宜道:“妹妹——”
“你叫我什么?”江宜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转头看向邹晋,眼神里是不掩饰的厌恶。
察觉到自己用词不妥的邹晋立马道歉:“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江宜轻蔑地瞥了眼这个怯懦的男人,转身就要走。
她的眼神极具攻击力,邹晋有些发憷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你刚刚问阿卿的痣呢,我可以回答你。”
见人停住了脚,邹晋咽了咽口水道:“从我认识阿卿的时候她的脸上就没有痣,一个都没有......”
“你懂个屁。”江宜白了他一眼,警告道:“还有,别叫这么亲密。”
眼看着客厅就要燃起火药味,厨房传来一声开饭了。
江宜看着站在江枝旁边的宋卿,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
餐桌还是原来的那张,只是多加了一张放在边缘的临时凳。
江宜在属于自己位置上坐下,然后看着宋卿纠结片刻,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明明极其不愿意却不得不妥协的表情让江宜的心情好受了许多。
她们二人曾在这张餐桌上一起吃过无数次饭。也曾在家中无人时,在这张餐桌上缠吻亲密。
那个时候宋卿也会偶尔出现这样的表情,但不愿中还带有少女羞怯。
江宜最爱看她含泪的眼眸,听她压抑的啜泣,以及一遍一遍轻吻过自己的耳垂时念着自己名字求饶的尾音。往往这时,江宜的动作就会轻缓些,然后俯身吻上宋卿眼下的那枚小痣。
承载过爱意的餐桌在此时变成银河,横在二人之间,变成无法越过的鸿沟。
她的视线太过于直接,如同她的吻一般带有极强的侵占性。
宋卿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四周的氧气在顷刻间变得稀薄。
眼前的人像是有着与生俱来的魔力,只要与她在一起,眼睛里脑海里就再容不下其他人。
不论自己多么努力去克制和忽视都无法静下心来,抄录背诵了十年的静心经在江宜出现的那一刻彻底失效。
即使非常不愿意承认,但却是事实。
江宜赢了,只要她出现,就能轻易将自己的生活掀起风浪。
尽管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好久不见啊,江宜宋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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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