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 第6章 柴璟

世界鱼龙混杂，俨然是一个巨大的包容所。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了，世界一视同仁，照单全收，只不过，有的生存界面在地面之上，云端之下。

天空与地面之间，全是活着的人的天下。

而有些人，或者说极大部分人，无息无声地卧眠在黄土之下。

那里是死人的王国，与光明背道而驰。

但是苟枫呢？他常常觉得，自己虽生犹死，空有一副还不错的皮囊。像是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的魂灵，有着生的躯体，可死对他步步紧逼，他只能四处乱逃。

倘若有人提前知道自己的命数，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时光呢？

苟枫虽然年纪不大，只有十七岁，但他已经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了，这一点，不容置疑。

他很坦然地接受这天赐的烂摊子，心里却十分愤怒，感到极其不平衡。

凭什么命运给我的，我就得接受？就无法拒绝？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这样的框架内生存？

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万，有不少人能长命百岁，得以善终，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

我还这么年轻，却要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与死亡抗衡。

平常人都拥有的，却成了我的奢望、我毕生都艳羡的东西，却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

苟枫回到家中，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么想，越想越睡不着，心里越气愤。他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因为时不我待。这一年多，他一直在执拗地追问一件事，一件无解的事。

背上的伤痕还隐隐作痛，他翻了个身，一眼就看见墙壁上他曾亲手帖在上面的便签。

这张便签很小，正贴在墙面的正中间，周围密密麻麻还帖着别的什么东西，满墙的纸张。他鲜明的过往。

中间这张便签已经泛黄，四角很皱，破旧感扑面而来，但他还是把它放在正中间。

是柴璟以锋利的笔触写下的一句话。

“生命在于有价值地创造。”

这句话从高一支撑他到现在，柴璟本人也确实做为一道陌生的光，给予迷茫期的他心理安慰。

之前，他虽没有见过这位学长，但他却在学校的角角落落，频繁地发现学长遗留在校的东西。

一页随笔、一件制作出来的小玩具，亦或是一幅画。落笔都是“柴璟”二字。

讲真的，他一度其实不知道“柴璟”是男的，不曾刻意留意过他的性别，一直以为是一位感情细腻、真挚，且十分有野心和雄心的学姐。直到他高二的班主任张清泉看到他，像看到本质似的，一语道破。

“你与几年前我教过一位学生真相似啊。”

苟枫：“是柴璟么？”

张清泉慈祥地笑了笑，肯定了他：“是的，那小子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白日做梦。你们应该会有很多话题吧。”

那时，他才知道柴璟是男的，是一位大他几岁的学长，其实性别不是他所关注的。他却开始模仿他了。

他在学校里，起码发现了几十件柴璟留下来的作品，那时他正茫然，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有相当强烈的激励作用。

他发现，他的思想与素未谋面的柴璟不谋而合，十分合拍，万千人中，只此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他把柴璟作为自己的参照物。

一年后的现在，苟枫很失望，看着主席台上，被万众人瞩目的沉稳学长，很帅气，也很英俊，但在他看来，其实只是一具失了魂灵的躯壳，并没有独特之处。

这躯壳完全把他当年的梦想给忘记了，这躯壳不再有价值地创造了。这躯壳是个骗子。

苟枫内心充满鄙夷，他站起来，跪在床上，洁白的被子深陷下去。伸出手，看也不看的，就将这张便签撕碎扔了。

苟枫很想创造一些东西，很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以证明他活过，他不想死后只做一抔无人在意的黄土。

他也要名留青史，千秋万代地被人纪念。这是十七岁的他，最大的抱负。

他眼前浮现出一批又一批的古仁人、古圣贤，一个个的光彩照人，这是他的榜样。

为了实现这样的抱负，他日夜操劳，一刻也不停地学习高难度的知识，马不停蹄地汲取再汲取，只为有价值地创造。

他眼中只有几千年来所积累、形成的丰富的物质文明，站在前辈们卓越的作品面前，他自卑且羡慕，几乎感动得落泪。

多么丰富，多么厚重，我是不是也可以参与其中呢？

与圣人比肩！是我的毕生追求。

苟枫轻轻地笑了，没关系，没有参照物就没有吧，有的人还在矢志不移地坚定步伐向前走，那相对的，就必定有人会半途而废、始乱终弃。这很正常，无需大惊小怪。

说来，他不应该向柴璟学长出手，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值得他动手去揍么？

又一个夜晚，苟枫没睡，他一直呆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彻夜学习。

第二天，苟言和夫人派来几个高大的黑衣保镖，来捉拿苟枫。

苟枫已经预料到了，他安然坐在幽暗的实验室里，背对着他们。

还差一点儿，还差一点儿这个东西就要完成了，桌面上摆放的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小型机器狗，机身雪白，泛着冰冷的寒光。站起来能有一米多，但它还不完整，身体缺三少四。

总有一天，它能完完整整的感受到世界，睁眼看世间，庸俗的，可贵的，贪婪的，迷乱的，尽在他眼中。记录主人的一言一行，成为主人思想的载体。

苟言西装革履，走在前面，一侧是苟枫的母亲，杨女士，赤红色礼服拖地，明艳大气。两人一齐进来，神色严肃。身后四名黑衣保镖排排站立，目不斜视，随时听候命令。这种拿钱办事的人，不会讲究什么情理，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任务就是天，命令就是地。

苟言开始为自己开脱找借口：“也别怪我们做父母的太狠心，你看看你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全是在浪费时间。生日宴会上，还穿女装，丢人现眼。现在，你不许再出去，关禁闭三个月。”

“等会儿。”苟枫沉声说，他没抬头，正认认真真地检查机器小狗的内部线路。

杨女士拧开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一根女士香烟，薄烟弥漫，她冷声问：“又要耍什么花样？”

“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这就叫人把你抬进去，你最好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没人会永远惯着你，包容你的怪脾气。”

苟枫充耳不闻，就快完成了。这个耗费他半年心血的机器小狗，就要看到天日了。

苟言没说什么，他转过身，对着四名黑衣保镖使了个眼色。

杨女士踩着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在冰冷的暗室悠悠徘徊，整间暗室似一座坟墓，活人待死。

四名保镖靠近苟枫，四人分工，不由分说地抓着苟枫的脚踝和手臂。

孔武有力的四人，直接将苟枫抬起来。

苟枫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几位男人，开始奋力挣扎。

“你们放开我！！”

清一色的墨镜后面透着冰冷和庄严，四人人机似的，对苟枫的反抗无动于衷。

越抓越紧，越用力，苟枫觉得自己的手腕脚踝要被他们生生拧断。

他大吼一声：“我自己走。”

面对儿子撕心裂肺的呐喊，苟言和杨女士神情冰冷，跟看一件被摆弄的物品那样，考虑到儿子从前就不值得信任，总是想法设法地逃走，两人最终也没有答应苟枫的请求。

苟枫胡乱翻腾着，就那么狼狈地被带走了。

杨女士看着被绑起来动弹不得的儿子，她怜爱地摸着苟枫的粉色长发，随即往后一扯。

“唔！”扯痛了头皮，苟枫恶狠狠地瞪着杨女士，他这冷酷无情的母亲。

天底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哪一个儿子会看仇人似的看着母亲。

“小枫，你下地狱去吧，好吗？”很温柔的语气，却如恶魔的低语，毒蛇一样，盘根在苟枫的心间。

他眼里盛满诧异，和无尽的失望。

血缘是什么呢？

是一句温柔的“你下地狱去吧，好吗？”

厚爱如斯，不敢承受。

“带走吧。”苟言走过来交代一句，和杨女士齐头并进，

监视A室，是独属于苟家的一栋楼，凡违抗家族命令、令家族蒙羞的人，都得进去受罚。

***

张清泉老师不在的这段时间，柴璟成为实验中学火箭班的代理班主任，学生的一切事项都由他自行处理。

周二一早，柴璟早早起床赴任。其实，他的那套房子离实验中学很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达，他大可以多睡会儿，多赖一会儿床。

他本着既然做就做好的态度，想早些接触班级，减少适应期，期待早日将这份工作带入正轨。

张清泉老师昨天给他发来一份火箭班的花名册，他把它打印出来，吃早饭的时候，一个人慢慢翻着。

目光刚扫到第一行那个名字时，他一顿，放下牛奶杯，仔细看起来。

这个学弟比他想的还要厉害啊。

苟枫，成绩几乎接近满分，以惊人的高分碾压第二名。看着那一个个小小的“1”，柴璟有些吃惊，不由得多看一眼。

学弟比他当年还要厉害一点。

柴璟摇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他已经从中学毕业几年了，还跟个少年一样比成绩。

世间很多不自控的情绪、酿成的大祸、无可挽回的事情，都来源于攀比，这万恶之源，最好还是极早摒弃、趁早看淡。

校园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分毫不差。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的纯色衬衫，把他凝练干爽的肌肉衬得恰如其分，他的袖口微微向上卷起，露出一节白皙劲瘦的手腕。

一步步缓缓走向二楼的火箭班，这也是当年他所在的那个班级。再回首，真的恍然如梦，往事还是很值得回味的，每次回首，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曾经让自己感触动容的事，觉得是天塌的大事，此刻都成陈迹，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波动了，那些叛逆、挣扎的过往都逝去了。

可在当时，自己多么沉沦，多么痛苦，多么想解脱。

柴璟轻轻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昨天的演讲，他在实验中学大火，更多的学弟学妹认识到他，对他产生强烈的好奇，渴望与他交谈。不仅仅是因为他优秀的学习成绩，更是因为他温文尔雅的气质。这一路走来，他收到很多学弟学妹亲切的问候。

“学长好！”

“学长你去哪个班级呀，听我们阶段长说，你要来当代理班主任，会是我们班吗？”

“学长要呆多久啊，周末可以组团一起出去玩吗？”

“我请客！”

“......”

学弟学妹们都很可爱，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的纯真笑容，柴璟在楼梯口停下，一个接一个回答，声音温柔，吐字清晰，哪怕是拒绝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让人感到被狠狠地安慰到了。

他慢悠悠地说：“大概待两个月吧，我带的是火箭班，大家有什么不懂的、想分享的，都可以和我交流，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到大家，我愿意做你们的一个好朋友，邻家大哥哥，我本身，也没比你们大几岁。”

“哦哦哦！学长万岁！”

“好可惜，居然不是我们班吗？下一年还来吗？我们还有机会吗？”

“我也想天天见到这么温柔的学长。”

“......”

柴璟低头看表，快八点了，他露出不失文雅又略微抱歉的微笑：“我们下次再交流吧，我先去二楼了。”

学弟学妹们一窝蜂似的目送他离开。

柴璟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火箭班的同学，他不是以一个长辈、老师的身份来的，而是以一个朋友、伙伴的身份，代理火箭班。

窗户大开着，晨曦洒落，万物蓬勃，笔直地站在三尺讲台之上时，柴璟能看到窗外青翠的绿植，他拿出花名册，瞥一眼下面的人，一双又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有好奇，有诧异，有羡慕，也有少量不服气的。

他的视线逡巡一圈，没看到那位名叫苟枫的学弟。

他问：“班长是哪位？”

一只大手豪不怯懦地举起，男生声音洪亮：“学长，是我！”

柴璟对着他点点头：“你叫什么？”

“王明容。”

柴璟在花名册上找到王明容的名字，用钢笔在他名字的空白处写上“班长”二字。

“人没到齐啊，苟枫同学怎么没来？”柴璟合上花名册，看着下面的同学，也看到左边靠窗的那个空位置。

火箭班人不太多，才四十人，少了谁，很明显就能看出来。

没人回答。没有人喜欢做出头鸟，教室里很安静。只要不是点名认准某人回答的问题，一般人都不会凑热闹回答的，即便他其实知道答案。

这也在柴璟的预料之中，他轻轻笑了笑，很体谅地说：“大家都很腼腆。”

或许是想在学长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王明容积极回答：“学长，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苟枫同学经常不来。”

一呼百应，大家都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有一个小胖子，小脸白白胖胖的，大声说：“他来了比不来好！没人期待他来，疯子就应该待在精神病院里，别出来祸害人！”

群体响应。

柴璟皱眉，他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有位司机说苟枫有很多粉丝，当他真正到了火箭班，遇到这种情形，他觉得这话不妥。

他很严肃地说：“我期待。”

小胖子眯着的眼快成一条缝隙了，他艰难地睁大：“学长，你说什么？他可是个疯子啊。”

柴璟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冷：“苟枫同学到底是不是一个疯子呢？我没有亲眼看见，并不敢妄自判定。做为火箭班的代理班主任，每一个同学都是我应该关照的。”

小胖子的表情有些难以言喻，他站起身，毫不客气道：“学长，昨天在主席台上打你的，就是这个疯子啊。疯不疯你自己还不清楚吗？”他恶劣地狞笑，像是抓住了把柄那样开心，“你是一个被打了还为出手的人开脱的圣母吗？哈哈哈哈，搞笑！”

众人把目光聚集在小胖子身上，惊愕他的胆量。

“这件事确实情有可原。”柴璟说。

小胖子哈哈大笑，像是看见了什么罕见生物。众人也是倒吸一口气。

柴璟的声音很冷，墨色的眸冰冷地凝视小胖子：“不过，如果这不是在课堂上，如果我不是你的代理班主任，我确实会狠狠地揍你一顿。”

这哪里是所谓圣母的眼神？简直是恶劣的狼、吃人肉的虎的眼神，冰冷且犀利，看一眼，就觉得浑身一颤，担心小命不保。

小胖子被柴璟寒冷的眼神定在原地，他垂下头，不敢说话。

柴璟看向黑板一侧标的课表，也看到窗口走来的女老师。

“第一节是英语课，大家准备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