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江以商道。
如侬鼻音闷闷地“嗯”一声,算是应付他的寒暄。来人春风得意,想来,与魏舒芜聊得确实很尽兴。
她本不欲再搭话,别过头去看电梯液晶屏显示的楼层。偏生收回目风那刻,与江以商视线交错,而他好像欲言又止,看着她,却又不说什么。
意味深长的眼神,如侬读不懂。
她跟着米枫的指引进入电梯,看厢门缓缓关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竟然蹦出《双城》里江以商被吹上天的眼神戏。
什么嘛,这男人分明是长了一双含情目,看谁都深情。
想到《双城》,如侬蓦然回溯起昨天挂在热搜上的手滑事件。
难道……
救命,她才在全中国数亿网友面前奚落了他的表现,人家只是多看两眼,已经算很客气了。
虽然公关了是“手滑”,但难免显得她对新晋金像影帝颇有微词,江以商若真计较起来,还得赔一句对不起。
她悄悄用余光打量江以商,却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幽幽系在自己身上,像无声地肯定了她的猜测。
无地自容之下,如侬只能抓紧戴妃,盯着自己的鞋尖,祈祷电梯能快点落地。
但这是四百多米的高空,即便总裁电梯不中途停留,到达底层也需要一分钟。
空气凝结,如侬只觉得度秒如年。偏偏米枫也不是什么能缓解尴尬的聊天对象,她只要还在电梯厢内,就必须承受被尴尬气氛凌迟的痛苦。
思来想去,如侬决定直面做了几番思想准备,刻意避开江以商的目光,轻启唇瓣:“那个……”
男人抬眸:“嗯?”
淡淡的应答,听不出什么喜怒。如侬舒口气,试探地问,“你平时,爱上网吗?”
“不算喜欢。”
还好还好,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年头除了娱记爱拱火以外,经纪人和助理会尽量避免艺人间非直接的矛盾,因为谁也说不准,下一次合作的戏里面有没有冤家。因此,之前GR的公关也不是很搭理拿如侬发通告的新人小花,如侬下意识地想,江以商也该如此。
只要本人没看到,那就万事大吉。
她本来紧张的面部肌肉总算放松下来,动静细微,她以为旁人几不能察,却被江以商收入眼底。男人垂睫,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怎么问这个?”他声线沉沉。
如侬拨开侧脸的鬓发,昂起首来,礼貌地笑着:“没有,突然想起来有人说你像老干部,所以问问是不是真的。”
江以商点头:“之前团队确实发过这类通稿。”
“嗯……也很符合你的形象。”
她心中安定,终于能坦然迎上江以商目光。男人见她神色镇定下来,遂也笑意深沉:“我是什么形象?”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米枫按住开门按钮,如侬先一步走出,旋身看向江以商,眉眼弯弯:
“一个……不是很有趣的男人的形象。”
*
原本按照离婚协议书里魏无让的意见,燕桥的别墅是留给贺如侬的。可她觉得这地方住得不安心,且不想落魏家口实,遂回来后就着手开始准备换房,平时闲得没事,便顺手打包些东西。
是故,几天后魏无让回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大小小的打包箱,里面是如侬的东西。
他不自觉地脸色暗了暗。
如侬还在书房内挑选打算带走的书,忙里忙外,像丛林中翩飞的蝶。她穿着一袭真丝吊带睡裙,裹了柔软的针织披肩,在她捧书挑选时,一侧肩头的布料便滑落下来,露出一角玉白的肩。
夕阳投下男人的身影,如侬察觉,便仰头看去:“回来了?”
“嗯。”魏无让轻轻应着,并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致歉,“出差急,没顾上跟你说,抱歉。”
如侬并没有理会他迟来的歉意,检点书页的手稍滞,随后匆忙将书签丢进去,扣上书册放入纸箱,“我是想跟你商量,这套房子不必留给我,之后我打算搬出去。”
“去哪儿?”
“还没找到好房子,找到了我立马搬走。”
她说完话,准备把打包好的箱子从书桌上搬离,可是书籍太沉,她第一下尝试并没有成功,反而因为用力,憋得双颊飞红。
魏无让放下手里的外套,从她手中接过纸箱:“我来吧。”
魏氏姐弟模样相似,性子却大相径庭。如果说魏舒芜是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那魏无让只顾着闲云野鹤,对魏家传下的商业帝国毫无野心。
因此他说不上什么话,甚至只能安心当个富贵闲人,对于胞姐为婚姻赋予商业价值的行径,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侬端详着男人的侧脸,忽然感觉到陌生。
她曾以为与一个温润、平和的男人相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似乎从不动怒,如侬提出离婚后的冷处理才是第一次宣泄怒意,在此之前一直扮演着好好先生、完美丈夫,可也因此,如侬才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魏无让。
他的爱理所应当,却不够理解。两人在魏舒芜的商业手腕下的龃龉,使如侬终于嗅到爱意凋零的气息。
她承认,在六本木街灯亮起、圣诞钟声在耳边奏响时,魏无让向她求婚,她是真真切切心动过的。可是心动在婚后的鸡飞狗跳里消磨殆尽,换来一纸契约,了断了他们间的过往。
魏无让怎么想呢?她恍惚思考。
而男人放下纸箱,始终侧对着她,似乎考量了一番,才淡淡地开口:“即使你执意要搬走,这套房子也还是你的。协议里的条款,现在有法律效益了。”
答案很明显,他在考虑财产分割。一个足够现实、也足够让如侬失去兴趣的答案。
如侬垂下眼皮:“不必,我不想之后被嚼舌根。”
魏无让的薄唇启合,却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折身,继续帮如侬收整书籍:“房子你可以慢慢找,我之后还要出差采风,不在这里长住。”
“还有,”他自风衣口袋里摸出两个信封,烫金字体落款是中江戏剧学院,“这是姜校长叫我带给你的,六十周年校庆邀请函。”
如侬伸手接过,请柬翻开,受邀人一栏赫然写着“魏无让、贺如侬夫妇”。
原来,即便她取得无上殊荣,在校方眼里,她也不配拥有一张单独的邀请函,需要把名姓写在丈夫之后。
魏无让察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早知道,如侬绝非攀缘的菟丝花、笼中的金丝雀,在她曲高和寡的表象下,分明是涌动的野心。
离开他,只是时间的问题。
*
今年是中江戏剧学院建校第一个甲子,校方相当重视,对杰出校友都发出了邀请,自然也包括魏无让与贺如侬。
算起来,他是大如侬五届的学长,毕业后因为日本导演发掘直接去闯荡日本市场,后面回校读博,学业有成后就留校任教。不过即便他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别人提及时,还是习惯称呼为“魏氏太子爷”“GR总裁的胞弟”。
如侬从前不解魏无让对于治学的热衷,直到校庆日她随丈夫回到中江,才得知他也是拥有许多学术成果、备受尊敬的师长。一个个青稚的脸孔在看见他们时,目光总是落在魏教授身上。
“你还怪招学生喜欢的。”如侬小声嘀咕。
“因为我的课给分都很高。”魏无让半是玩笑地回答。
典礼在大礼堂举办,结束后在两条街外的洲际酒店设有酒会。早早有志愿者把与会嘉宾的名牌贴在坐席上,如侬与丈夫相邻。
这一列基本是享誉中外的导演、演员、制片人,淡淡扫过去,江以商的名帖也在。
倒不奇怪,新鲜出炉的金像影帝,总归是要予以几分薄面的。
场内外有不少学生志愿者,泰半是为追星,一边来回忙碌,一边兴奋地窃窃私语。这样星光璀璨的盛会,除非校庆这种特殊由头,他们是很难遇见的——而几位女生在开心议论江以商的话,也轻飘飘地进了如侬的耳朵。
“我看到了!真人比电影里好看。”“好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gay啊,一些冰山alpha代餐……”“你可小声点吧,也不怕被人听见!”
少女的叽叽喳喳并不吵闹,反而因青春的绮思,总有几分天真有趣。如侬闻罢弯了弯嘴角,昔年他们在校,江以商也是这样的风云人物。
魏无让半侧着脸,同一旁的校友交谈,话题也无外乎事业、发展、合作,夹杂着旁人对这位GR少爷的吹捧。
如侬很快便觉得无趣,能来参加校友会的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仿佛那些毕业后籍籍无名者,早已不配称作“中江校友”。
“我去透个气。”她对魏无让说。
“要开场了——”
“很快就回来。”
大礼堂后门出去,紧邻校园内的人工湖。原本如侬在校时这儿有一片并不惹眼的小花园,因此连园丁也躲懒,平日疏于打理,时隔数年更是草木丰茂,颇有几分无人之境的模样。
如侬的旗袍布满刺绣,点缀水晶、翡翠、钻石、钉珠,实在不敢去招惹那丛生的植物,故而只驻足屋檐下,缓缓地出口气。成年人的世界规则太残酷,她害怕会场里的逢迎,怕它玷污了记忆中的象牙塔。
想到这,她足下踢开一块小石,滚入草丛里,闷不可闻的窸窣声。
可没成想这动静还是惊动了树丛后的人影。一个男人款款步出,修长的指尖,晃动着一点火星。
待得如侬看清后,秀致的眉便不自觉地蹙了蹙。
“怎么学会吸烟了?”
江以商垂眼看看手中的细长,目光又落回她身上:“早几年熬大夜撑不住,其他群演教我的。”
如侬抿唇:“你不是科班出身,怎么还……”
“找不到戏拍,自然是有什么演什么。”江以商轻弹烟灰,却没再吸。“科班出身当群演的,也不止我一个。”
他的语气和烟灰一样轻,六年艰苦岁月一言概之,仿佛不值一提。可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当时《贪狼》的角色不被换掉的话,彼时拿下最佳新人的一定是他,也不至于走六年弯路,28岁才功成名就。
换角的始作俑者如侬张了张口,却只能道出一句简短的“抱歉”。
江以商只笑了笑,没说话。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介怀也好释然也罢,心境总不会那样轻易改变的。
两厢静对无话,江以商错开目光,望着平静的湖池。如侬想起许多年前他立在湖边的身影,那时远不如刻下风光,他的脊梁却很直。
她曾经深爱的少年,被杀死在滚滚红尘里。而她,也是刽子手之一。
想到这里,如侬犹疑着,朝着江以商的方向扬声:“江先生——”
江以商半侧首:“怎么?”
“我想我对你产生的伤害也并非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解,只是我不愿意欠人什么,如果以后需要我帮忙,请尽管开口。”
她的眼神恳切,明眸扑朔,江以商不由多看了片刻。一会儿,他才弯眼笑了:“你也不欠我什么。”
“我欠了你……”如侬咬唇,“六年。”
六年,七十二个月,两千一百九十天。他们迄今为止人生的五分之一,说长不长,说短,也确实不算短。
男人玩味地笑了,眼睛弯弯的,眸色便深不见底。他踩过茂盛的杂草,一步步靠近如侬,天然牛皮在地面摩擦出窸窣响声,与如侬的心跳合上节拍。
“这六年的经历于我而言弥足珍贵,你也不必自责。从今往后,我们还能做朋友,是吗?”
江以商笑眯眯地,一如他以往的社交假面。
如侬见之一愣,摇摇头。心里某处才升腾起的热切,忽然被冷水泼过一般,一下失去了温度。
他早不在意了,甚至以名利场里长袖善舞的形象面对她,如侬好不容易展示的真挚,便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抛开了。刻下,她只觉得自己呆傻,一味停在六年前,像一张过时的唱片,与当下格格不入。
她恢复了眉宇间的漠然,打量男人一番,话音平平:“我不跟不真诚的人做朋友。”
“你忘了,你自己也不真诚,贺小姐。”
如侬轻哂:“所以我认为,我们不要打扰彼此就好,不是吗?”
“好。”
江以商本想再吸一口烟,却发现在谈话时,它早已燃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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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