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侬,好久不见呀!”
她抬头,看见旁座的红姐笑眯眯地问好。
红姐是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鼎盛时期出道的演员,但她并没有赶上港片的黄金时代,反而在风华不再的不惑之年,演技才渐渐被人认可。
因此,即使作为三金大满贯的影后,红姐待人依旧平和低调,前两年与如侬合作拍戏,港岛圈抱团严重,也只有红姐与她往来最多。
“上次见还是我婚前。”如侬覆手盖上流程卡,笑着与人寒暄,“您越来越年轻了。”
“哎唷,你怎么也学会客套话啦?”红姐语气嗔怪,可眉眼间明显因为这句客套话平添了笑意,“今天先生没来?”
“嗯……他学校课题忙。”
如侬想想,这个点离婚协议书应该已经由宋颂寄给律师了。
红姐没察觉她神色有异,靠着她坐近,翻开座上的流程卡读起来。到最佳男主角颁奖那列时,蹦出一声轻呼:“呀,给你调整了颁奖项目。”
“组委会说嘉文姐抱恙,临时调整的。”
能为最佳男主角颁奖的嘉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本上是电影圈德高望重的前辈,落到她这样一位尚处青年的女演员头上,委实有些过誉,难怪红姐会惊讶。
“这届男主角没什么好看头。”红姐撇撇嘴,小声点评,“不是阿明,就只能是那位演同志片的先生咯。”
演同志片的先生——如侬想到这个代称说的是江以商,不由嘴角勾了勾。
“红姐您觉得谁的可能性大一点?”
这位资深女演员脸上露出一丝犯难:“呀,要我说么——阿明自然是民心所向啦,这么多届陪跑,始终差口气。”
她话音一滞,眼神也幽幽递到如侬这侧,“不过这位江先生确实表现很优秀喔!情绪处理很自然,不是技巧派,也没有大陆演员常见的毛病,话剧痕迹重。而且——”
后面这句则是俯在如侬耳畔说的:“他身材真的练得很好。”
如侬哭笑不得:“红姐,评男主演又不看身材!”
红姐性子活泼,一向口无遮拦,有时候如侬觉得自己心理年龄比她还要大些。她狡黠地眨眨眼,“你没看过吧?线条确实很好看的。”
“好啦好啦,我有空就去看看。”如侬拉过红姐的手,“如果他拿了影帝的话。”
其实她哪里没看过呢。
二十岁唯一一次借酒装疯那次,她该看的不该看的,什么都看过了。
男人优秀的骨架线条、温柔的耳语,还有情迷时朦胧的眼,她都还记得清楚。
她原本以为这段记忆会深刻隽永,可刚刚在场内匆匆瞥见一眼现在的江以商,兀的没了这种笃定感。
他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如侬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变的只是他眼中的情意。
*
颁奖典礼漫长而乏味,除了提名者心怀忐忑地等候,其他人多半也跟如侬一般,坐得腰酸背痛。
“接下来,有请我们最佳男主角奖项的颁奖人:金朝宗先生、贺如侬女士——”
经过良久的等待,主持人终于宣布了最佳男主角颁奖环节。这类奖项一般作为颁奖仪式的重头戏,放在靠后的部分。如侬起身时,只在心里暗叹一声解脱。
她在掌声中登台,恍惚间对上江以商的眼睛。
原来她也承载着他的期待。
金朝宗,暴力美学张弛有度,尤其擅长港圈最拿手的警|匪、犯罪类电影,也是拿下过三座金像奖杯的知名导演。
贺如侬,金棕榈、金像、金马、金鸡在手,虽年纪尚轻,但出道起点极高,颁发最佳男主角奖也算能服众。
如侬之前同金导有过一面之缘,是在金马奖颁奖礼上。现在,他们要同台揭晓新一届金像影帝。
金导感慨:“时间真的很奇妙,上次见贺小姐是三年前,不过三年,贺小姐便从领奖人变作颁奖嘉宾了。”
“是我的荣幸,诚惶诚恐。”
揭晓奖项前总是少不了打发时间的尬聊,如侬并不擅长这种交际,安心在金朝宗身畔当个花瓶。
经过几段调节现场气氛的对话,终于接到导播方向举起的“ok”信号,金朝宗才打开组委会给的信封,而如侬第一眼就看见上面“江以商”的名字。
他终于等到这天。
眼神不自觉地瞥向男人那畔,意料之外地,得到了男人的回应。
然后江以商笑着整理了一下西服外套,仿佛因她的眼神获得了肯定。
“本届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得主是——”
万籁俱寂,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金朝宗的手卡上,而他故意吊了半天胃口,才郑重宣布了结果:“江、以、商。恭喜!”
掌声雷动,聚光灯也落在这个矜贵疏离的男人头上。他在潮汐般的祝福中起身,一时间,鲜花、灯光、掌声,还有港岛今夜所有的星光,一切都属于他。
如侬礼节性地微笑着鼓掌,提起裙摆准备让出获奖人发表感言的身位,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只衣物卡子。
很像叶宗林给她别在礼服上的那只。
她大脑一片空白,在现场的喧闹里没人发现女明星神色异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如侬只觉得失去了夹子的保护,抹胸裙似坠铅一般地往下掉。
她隐到金朝宗身侧,一只手假装用手卡护住胸前,小心地提起裙沿。
“恭喜江先生,请江先生登台,也请金朝宗导演、贺如侬女士一并为他颁发奖杯——”
按理说,在这个环节,两位颁奖嘉宾都要祝贺获奖者,可是如侬已退到边缘,江以商却从另一头上了台,在追光和摄像机的捕捉中,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金朝宗向前迎接他,与江以商握了握手。而如侬站在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了想,刚刚应该已经提得够高,短时间里这裙子再怎么掉也不至于走光。
如侬深吸一口气,也跟上金朝宗的步子,向江以商伸出手。
高跟鞋明显踢到障碍物。一层布,抑或什么的触感,如侬只知道自己完蛋了。
这一脚下去,抹胸裙明显受力往下坠。
如侬大脑宕机了零点一秒,然后脸烧了起来,连忙伸手去抓裙沿。
她在闭眼的那一刻已经在大脑里想好了明天热搜头条的一百种可能性。
#贺如侬走光#无疑将成为金像奖最爆炸的新闻。
说不定还会有缺德的人截图她一秒钟的春光乍泄,然后配上缺德的标题,阴谋论她是否为了流量出此下策。
甚至还有更低俗的、围绕女明星的黄色玩笑……她不敢再想。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被拥入男人的怀抱里,带着些松柏香,异常的熟悉。像那年雪夜里的拥抱,也像暴雨的夏夜里,他们意乱情迷的相拥。
“好了么?”男人磁性的话音仿佛就贴在耳畔。
原来江以商用身体正好挡住镜头,然后在礼节性拥抱中,为她留足整理服装的时间。
“……嗯。”如侬很轻地答了一声。
下一秒,男人身上清冽的松香自她鼻尖抽离,礼堂内的聚光灯如旧,江以商带着全场的祝福,在镜头前发表获奖感言。
“感谢组委会给予我的肯定,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座奖杯。在表演系毕业后,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不过幸好我坚持了下来,不然也不会有今天……”
江以商的获奖感言一半粤语一半普通话,相比起大学时期,他的粤语已经十分熟练,如侬不适宜地想,现在他唱粤语歌,也一定不会有人笑话了。
他正在港岛拿下这座金像奖杯,昔年身上那些窘困的标签荡然无存,耀眼、夺目、未来可期。这条路,江以商明明可以走得更顺利一点——如果没有如侬当年的搅合,他或许不会有那些彷徨迷茫的时光。
如侬想到这里,眼神开始失焦,连鼓掌的动作也变得机械。
毫无疑问,她毁掉了江以商的人生。
*
酒会的举办地就在维港旁的半岛酒店,嘉宾们的下榻地也顺理成章选在此处。
“姐,你真的不去酒会了吗?”宋颂倚在浴室门前,可怜巴巴地问。
如侬熟练地拆下礼服背后的卡子,顺着腿就这么褪了下去。硕大的翡翠悬在她白净的胸口,鲜艳欲滴。
她这架势,确实是半点不想再见人了。
宋颂丧气地垂下头。
“也没什么意思,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回去。”如侬解下盘发,乌黑的长发便如绸缎一般散开,衬得她罕见的风情万种,“帮我找找玫瑰精油,我泡个澡。”
然后她抬头,察觉到宋颂的失落,顿了半刻。“或者,如果你想去玩就去吧,我自己休息。”
“姐,你不在场我有什么由头混进去呢?”宋颂见她松口,连忙见缝插针地讨好。她双手扒在门边,一双杏眼扑闪扑闪:“要不就去看看?我真的很想要签名!”
如侬垂眼看了看近乎不着寸缕的自己:“我这样带你去?那条礼服裙可是需要造型师固定的,今天还差点走光。”
小姑娘很灵性,转头回房间翻行李箱,最后拎出来一条如侬的真丝睡裙。
……很有创造力。
“你这条裙子压根不像睡裙,它是长款的!”宋颂义正言辞,“而且你不觉得这个绿色和你的翡翠很搭么?同色系,不突兀,而且这样一来,就没人盯着看它是条睡裙了。”
如侬摆摆手示意她作罢:“穿这个出门,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可是,姐你穿这个很好看呀。上次我去你家时,你穿着这个出来,就跟《赎罪》里的凯拉奈特莉一样惊艳。”
她的眼神相当真挚,让人不忍拒绝。
如侬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给这条裙子加上了披肩,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贴身衣物为了舒适度而牺牲掉的剪裁不足。虽然看起来不比名媛们精致,但是应付一个after party足够。
带着宋颂入场后,她便把人放去追星,自己端着香槟面朝维港发呆。
中环的高楼用璀璨的灯火勾勒出一弧天际线,海风拂过她的发,带着点咸腥的味道。
名利场的社交活动如侬向来不感兴趣,所以零星有几个人找她搭话,简单寒暄后也各自散去。她险些在颁奖典礼上走光,便躲在角落喝闷酒,反正香槟也不醉人。
这个夜晚,注定是属于新一届金像奖宠儿们的。
她固然地位在此,可时代在变迁,就像江以商一朝闻名天下知,谁都想趁热在这位新晋影帝跟前刷个脸。
而如侬的高不可攀圈内人多有耳闻,不做叨扰,她也得个清静。
酒不醉人,夜风后劲却大。她吹得头有些晕,说不上是酒劲还是感冒,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如侬趁着清醒,从手包里摸出手机,然后拨通宋颂的电话。响了好几声,没人接。
她皱着眉又打了一次,这次电话接通了。
“宋颂,我先回去休息,你别玩太晚就行。”她含糊地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没等对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