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刺在脸上,生疼得很,苏映卿还不习惯这北地的气候。
“阿兄,江公子聪慧机变,应不会出大事,等到了洛州,我们再想法子去寻他。”她盯着江敬月眉宇上的愁色,宽解道。
江敬月在宁州的旧宅仍有人打扫,那里住的,都是她曾经送走的婢仆,却不见了江临风的影子。
“好。”江敬月才说完,就瞧见城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堆人,秀眉紧蹙。
洛州地临北境,位于晟国西北角,漫天狂风与沙尘时常让人出不得门,今日天气也算不得好,怎么反而聚在城门口。
“奉皇令,出入军民都要仔细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带去见将军。”
这是……已被苏修远发现苏映卿离京了。
“阿兄,这……”苏映卿转头看向江敬月。
江敬月定了定神,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笃定道:“皇命不可违,洛州不止郑将军一人,他总得做做样子。”
若真心盘查,便不会只说是可疑之人,合该把画像贴出来,让全洛州城都知道捉拿的是长公主。
她不信,郑容杞会狠心到让亲姐姐唯一仅存的骨血丧命。
与其说这是盘查,不如说是给她个机会。
江敬月略低头想了一会儿,一把揭下了脸上贴的假胡子。
“夫君,你这是要做什么?”春绾半掀着车帘看她,有些惊慌。
“找一个能顺利见到郑将军的机会。”江敬月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尘灰,看着苏映卿,“从此刻起,我就是你。”
要苏映卿亲自去太冒险,谁知道这洛州城里有没有苏修远安插的眼线。
“太冒险了,阿兄,还是让我……”
“把那个金镯子给我。”江敬月打断了苏映卿的话,“我既选择了你,为你排除前路危险便是分内之事。”
她又偏头嘱咐春绾:“等下不必管我,趁混乱进城要紧。”
话落,江敬月将金镯子藏在了袖里,向前跑去,排在了那堆人后面。
“叮咚。”她手一松,金镯子滚落黄沙里,在阳光照射下散着金灿灿的光。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眼尖,忙凑了上去,江敬月见状,也奔了过去。
“这是我方才掉的,你快给我!”她高声喊道,吸引了周遭不少目光。
那男人打量了她一番,不屑地看着她那一身麻衣:“小兄弟,说慌前照照镜子,你若有金镯子,还能混成这德行。”
江敬月见有守卫向这边走来,佯装委屈,哭道:“这是我家里传下来的东西,舍不得当的。”
“吵嚷什么!此处岂容尔等喧哗!”一个面容冷峻,威武高大的男子执剑而立,横了剑柄分开了二人。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人,瞧着此人有些身份。
“官爷,这小白脸非睁着眼说瞎话,你瞧瞧这镯子做工考究,哪里是他配有的。”
这守卫接过镯子一瞧,浓重的墨眉瞬时拧成了一团,这东西,分明是皇家的规制,女儿家的物件。
他的目光扫向缩在一旁正在抽泣的江敬月,用剑柄缓缓指向她:“抬起头来。”
朱唇修眉,面容白净,身量纤纤,若不是个极俊秀的男人,便该是女子。
只是这面容与画上的不大相似……
“你既说镯子是你家传,那你家在何方?”
江敬月支吾道:“我……我是从南方来的,那边闹饥荒死了人,父母兄长都没了,来这儿投奔亲戚。”
“亲戚姓什么?”
江敬月微咬着嘴唇,泪光连连,仰起头:“姓郑。”
那男子听了这话瞬间呆住,该对上的每一条都对上了,又拿得出那镯子,他盯着江敬月:“姑娘,随我走一趟吧。”
洛州守晟国西北之门户,与宁州等普通府不同,乃是军民府。郑容杞领兵守洛州,常年与西鞑人作战,他便是洛州知府,只不过当地之人,习惯称他一句将军。
牌匾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关”字,虽然在黄沙侵蚀里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仍然端肃威严。
“将军,人带到了。”那男子将金镯子放到案上,利落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江敬月眼前立了个着墨色衣衫,身姿挺拔的男子,他背着身,尚未开口言语,却已让人感到几分压迫。
这男子转过身来,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给他平添了几分神秘,一双深邃的眼炯炯有神,这一刹那,他眼瞳微收,嘴角抿成了一条线,期许和激动瞬间荡然无存。
“你不是她。”郑容杞冷冷发问,“为何要冒充长公主?”
江敬月没在意他冰冷的神色,直接道:“当然是怕将军护不住长公主。”
“洛州之内,苏家的探子要传什么消息,也得过了我的目。”
他一口一个苏家,连句陛下也不愿意称,显然是厌恶他们到了极点,江敬月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她从容施礼:“在下江敬月,此番与长公主同来洛州,希望得将军相助,一同为先太子洗冤。”
“原来是昔日赫赫有名的江侍郎江大人”,郑容杞神色轻蔑,语带讽刺,“我怎么记得,你死在了诏狱。”
郑容杞就算讨厌阴诡谋算之人,也不至于初次见面便如此刻薄,多半是不喜自己这个提议。
她没有回应郑容杞的嘲讽,又问道:“将军难道愿意看着苏修远坐在高位?我记得,洛州这后半年的军费,兵部还没批下来吧?”
周玉鸣曾任兵部尚书,这些事情还是她几月前去见周玉鸣时,打听出来的。
“这是苏家人的天下,再换一个姓苏的,就能好起来吗?”他语气冰冷。
江敬月缓缓摇头,声音清亮:“先太子仁德爱民,长公主殿下心怀天下,他们与苏修远、与先帝,都不一样。”
“那是他们尚未登上帝位!”郑容杞在听到先帝时咬紧了牙关,厉声道,“亏你还是为官多年,怎么连这也看不透,当他们身居万人之上,终会被权欲侵蚀心肠。第一剑要杀的,就是曾经的从龙之臣!先帝未登基之前,也像极了一位圣明贤君。”
一阵寒风吹至,檐下的灯笼悠悠荡着,显得整座院子寂寥又冷清。
“先太子或许确实仁德,可他对敌人也敢仁慈。”他想到当年苏修泽来河洛两州治灾时,他曾遥遥见过这位外甥,眉眼间,有姐姐郑容安的神色。
那时苏修泽温和地扶起他,赞他守卫边城,是盖世名将。
“就是他的仁慈,害死了他的母后。”郑容杞只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又回到了郑容安死讯传来的那天。
他顶着关氏的姓,连正大光明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郑容杞双眸里的悲戚,江敬月半晌未言,她亦有至亲丧于苏修远之手,太能体会这种无力又痛恨的情感。
“长公主曾告诉我,她愿意翻父案,让郑氏一门惨死沙场的隐情大白于天下。”江敬月取过案上的金镯,递给郑容杞,“或许将军,该见见长公主。”
“不必!”郑容杞重新背过身,语气冷硬,“我派人在城门拦截,本就是要护她平安。如今既知她安然无恙,便不必再见。”
“我会安排你与她在洛州住下,没人会寻你们的麻烦。”他微微侧身,银质面具泛着微光,“至于其他的,我奉劝你不要再想。”
“要是敢在洛州打别的主意,我会杀了你。”郑容杞脚下生风,阔步走出房门,与江敬月擦肩而过时,冷冷吐出了这句。
江敬月回眸见院中有落叶飘落,神色落寞。
郑容杞说到做到,在将军府旁边的巷子里找了处院子,又拨了些人去,一半是照顾,一半是监视。
苏映卿听了江敬月的转述,原本还信誓旦旦要向郑容杞证明自己决心的她瞬间卸了力,小舅舅与苏家有太多的仇恨了,这一切都会让她口中的保证变得苍白无力,数年之后的事,郑容杞凭什么信她。
如今,他尚能护洛州一方安宁,尚能守住大晟西北方,若跟着她打回京都,事败,他命丧黄泉,洛州也会在苏修远的糊涂治理下陷入黑暗,甚至让西鞑攻入洛州,整个晟国都危矣。
事成,他不敢相信苏映卿登基后会不会变得如她父亲一般,除掉他这从龙之臣,还愿不愿意,让他做回关戎川,让他重返洛州。
原来以为还有长长的一段路可以走,即使艰险,但至少还有希望,如今却似乎这段路也消失了。
苏映卿枯坐了一夜,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这么过了半月,江敬月又往将军府递了几次拜帖,想方设法欲让郑容杞与苏映卿见一面,只可惜都石沉大海。
除了认为郑容杞不愿见,她还觉察出些不对劲来,再不愿意见,总不至于连个话都没有。那日郑容杞对这个外甥女,分明是十分惦念的。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真的非常忙碌……
抓着这点疑惑,江敬月寻了个年纪小些的小厮,三番五次盘问,终于套出了话。
“将军忙着催京里的消息,西鞑那帮臭蛮子近期越过了两国界线,杀了不少我们往山上采药砍柴的百姓。”
晟国与西鞑以鹿山以北一条清溪为界,这鹿山正在洛州城之外。
“将军气愤难当,正在备战,要杀那帮蛮子一个措手不及,可这京里的请示批文就是下不来。”
春绾疑惑道:“西鞑人越过界线,杀我百姓,自该出战。洛州常年与西鞑作战,没听说有上报京里的规矩呀?若战战都得等批文,不知会延误多少战机。”
“姑娘说得对极了,就是这么个理。但……”,小厮左右环顾了一下,悄声道,“但如今那位也不知道抽得什么风,竟允了兵部提出的这法子,请允准出战的折子递上去,先过兵部,再上呈陛下。说若是防守,便不必上报;但若是要主动出击,必须让陛下允准。否则就算出了兵,也求不得援,从别州调不来粮食。”
“那帮臭蛮子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总是乔装改扮,杀了人就立刻回去,问他们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就绝不承认,时不时地过来。”
江敬月在心底冷笑一声,兵部想出这法子多半是想敛财,毕竟此事对军民府影响最大,是想让这些执掌军民府的将军们,好好送些礼给他们,不然这奏文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呈到苏修远面前。
苏修远大抵得意着可用此方法缩减军民府将军对军队的控制,巩固下自己的权力。
苏映卿也悟到了这一层,在旁边气得发昏,直言道:“可就算是依规矩上报,如今也该有答复了吧,百姓频频遭难,兵部也敢耽搁!”
“听将军的意思,好像是现在兵部正在与陛下商议北境苏世子拥兵不返一事,没空管这个事。”
“啪嗒”一声,江敬月手中的茶盏滑落,跌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的衣裙,茶盏也立刻四分五裂。
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你说的可是定王世子苏行舟?”她急道。
小厮挠挠头:“这北境哪还有第二个苏世子。他打了胜仗,是要在七夕后归京的,陛下还许了郡主去城门口迎他,结果等了半日,世子爷的身影没见着,郡主却不见了。”
“陛下派人去王府一看,人都跑完了,还有那山上养病的王爷王妃,也都不见了。陛下气得连发三条圣旨,要他速速回京,均被他以尚有残兵未扫拒绝。”
“这天下人都知道,他呀,八成是要反。”小厮放低了声音,“为着这事,陛下都没空管什么长公主失踪,更不会在意洛州百姓的死活。”
江敬月黛眉紧蹙,搁在袖中的手颤得厉害,春绾瞧出了她的惊慌,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自己与他讲明了那番话,他不是愚昧固执之人,不会再要去争什么天下。思来想去,与苏修远对抗,既是不愿再忍,更是为她吸引火力。
出了北境拥兵自重一事,苏修远便顾不得细细搜查苏映卿的下落,她们就多一时的安全。
何必……做到这一步呢。何必再因她……为自己招致祸事。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希望,苏行舟,就在她的眼前。
正沉默间,当日那个在城门与她交谈的秦将军推开院门,对着她们匆匆一礼。
“此处已不安全,奉将军之命,送三位姑娘出城,请诸位随我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