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映雪,雀栖红梅,江敬月端坐堂上,静静欣赏着定王府的景致。
前日惹恼了定王世子,她本已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想着怎么也得多跑几趟,才能见着人。可出乎意料,通报不久便被请进了府内,婢仆引路,主事上茶,礼数上并无怠慢。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江敬月起身相迎。
来人一身水蓝色横波纹窄袖锦袍,白色腰封上镶着紫玉髓,镂空银冠束起青丝,半披在肩后,气度华贵。俊秀的面容,让人望而生喜,却凤眼含威,多了几分清冷。
前日夜里相见,江敬月未能细瞧一番,如今再看,饶是见多了京中俊俏人物的她,也不得不说句定王世子好容貌。
江敬月今日也未着官服,而是穿了件青莲紫祥云纹对襟长衫,又着密合色马面裙,少了平日英气,显得温柔婉约。仅一支紫玉钗挽发,清丽动人。
她浅笑见礼,苏行舟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却转瞬就平静无波。
“江大人来此何事?”苏行舟语气冷漠,似乎并不乐意看到眼前人。
提亲这事江敬月属实是头一遭,她思索两秒后,拿出了在府中预演好的话:“久闻明华郡主姿容绝世,才华横溢,小弟月前有幸于永安侯府诗会一遇,称郡主之风采,传言远不如亲见。”
“令弟过誉了,京城传言,大多言过其实。”思及妹妹,苏行舟语调中多了一丝温柔。
“小弟心折于郡主风采,辗转反侧,特托我前来提亲,不知郡主可有婚配?”江敬月语气诚恳,嘴角含笑。
苏行舟蹙起眉头,直勾勾看着江敬月,心底的问号越来越大。他父母皆不在京中,若有诚心,也应当等等才是;何况前日他才批判过江敬月的为官处事之风,江敬月明知自己如今对她很是不满,如何敢上门提亲。
她,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半晌无言,气氛甚是尴尬,江敬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唤:“世子殿下?”
“小妹的婚事我做不了主,自有家父家母安排,江大人不必与我再言。”苏行舟放下了茶盏,摆出了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江敬月装没听懂苏行舟的赶客之意,心底又起了盘算。到底女儿家多番议婚恐惹闲话,既然郡主的婚事他说了不算,那他自己的婚事……
可抬头看着苏行舟紧抿的唇角,面上薄薄的愠色,江敬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再提苏行舟的亲事,怕是真的会被他赶出门去。
她捧起茶盏,浅饮了一口,心中却是千般犹疑,左右不定,好像丝线萦绕于心中,快刀一斩,才理出了头绪。
苏行舟听江敬月许久不开口,正欲出言,却见江敬月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女子的目光大胆又坚定,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雪夜中让他一眼沦陷的样子。
七年不忍寻,是怕自己的权势与是非弄脏了她的青云路。一朝回京遇故人,还没来得及欣喜,却发现故人志已改,满口只剩下了谋利二字,如何能不感慨伤心,又如何不生怨气。
苏行舟不想再沉溺于此,匆忙移开了视线,音色微凉:“江大人,你瞧什么?”
本以为又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却不想江敬月思索了下,慢悠悠说道:“世子殿下有潘安之貌,不知会让多少人生了恋慕之情。”
柔婉的音色霎时拨动了心弦,苏行舟立刻耳后泛红,不知是因生气还是不好意思。
刚想说她言语莫要轻浮,却看到眼前人双目澄澈,并无半点戏谑与调笑在其中,正经得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评述一件器物,他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眼见自己被江敬月没来头的一句话惹得心绪不稳,他越发气恼,耳根也越发红了。
江敬月没将苏行舟的变化看在眼里,起身笑盈盈道:“今日叨扰良久,多谢殿下赐茶,在下先行告退。待开春回暖之时,也愿殿下赏光,过府一叙。”
苏行舟依礼告别,紧绷的脸上分明写着不愿再见几个字。
江敬月踏出王府,女使春绾正候在轿边。
“大人去了好一会儿,再不回来,奴婢可要冲进府里去救您啦。”春绾心疼江敬月要顶着苏行舟的不喜去提亲,担心苏行舟言语奚落,急得直在外面跺脚。
江敬月笑着瞟了她一眼:“那你怕是还要再担心一次。”
“您还要来定王府呀,这第二回提亲可不比第一回容易,倒不如把真相都告诉苏世子。”春绾扶着江敬月入轿,眉头拧成了麻花,凑近江敬月小声说道。
“说了就成了我们与定王勾结,要是再被那边拿住了把柄,岂不是惹祸上身。”江敬月耐心解释,话落自己也叹了口气。
“你去给老师捎个口信,允不允的,派人速速递消息给我。”江敬月吩咐完,又与春绾耳语了几句,乘着轿子回府换官服去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江敬月快至宫城时,递消息的侍从骑马赶到。
洁净的白纸上是一个力透纸背的“可”字。她垂下眼眸,将纸揉成了团,眼神示意侍从处置掉,转身缓步行入巍峨宫城之中。绯衣红墙,偶有冬雪未化,真是寂静又森严。
皇宫内庄严肃穆,定王府中却有些闹腾。
明华郡主苏汐怀听闻有个貌美姐姐来找兄长可坐不住了,拉着当时堂上的女使问:“兄长当时还红了脸?”
女使点头如捣蒜,小声描述了苏行舟的反应。
“会不会是那画上的人?我得去问问。”苏汐怀支着脑袋思量了好一会儿,笑着去寻自家兄长了。
苏行舟立在堂前,忽见妹妹急匆匆跑来,眉头一紧。
“冬日里冷,怎么也不多添些衣服。”他解下披风,围在了妹妹身上。
“兄长,我听说方才有人来寻你,是什么人啊?”苏汐怀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苏行舟想起了方才提亲之事,生怕妹妹卷进京城泥潭,冷冷望向她身后女使:“谁在郡主面前嚼的舌根,定王府可不留胡言挑事之人。”
女使忙呼不敢,苏汐怀有些不高兴了:“兄长你恼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哪个漂亮姐姐能让你脸红罢了,你和父王母妃一样,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漂亮姐姐?脸红?
苏行舟的嘴角抽了抽,正想开口让妹妹勿要玩笑时,管家高声喊着“不好了”跑了过来。
苏行舟刚想斥责没规矩,就听见管家断断续续地说:“二位殿下,陛下……赐婚了。江大人……一路吹吹打打……正往府上来。”
“是给郡主?”“是漂亮姐姐和兄长吗?”
兄妹俩几乎同时开口,一个忧虑焦急,一个兴奋激动。管家的眼神在二人身上迅速游移,然后艰难开口,结结巴巴地盯着苏行舟说道:“是……是和世子您。”
晟国虽有男风,可皇室断无此赐婚成例,那就只能是和……江敬月。
江敬月,去求陛下为她和自己赐婚?婚姻大事,她,她怎能如此儿戏!
苏行舟只觉得一个惊雷在胸腔炸开,他垂下头,眼珠动得飞快。
她是想要攀附定王府?又或者有什么别的筹谋?
管家没看到自家主子早已铁青的脸色,絮絮叨叨仍在说:“江大人一身红色官袍,端坐马上。女使捧着圣旨,紧跟身侧。她们身后跟了三四十人,敲锣的敲锣,撒钱的撒钱,还抬了几箱嫁妆,口里说着什么圣旨赐婚,这排场是敬谢天子圣意。”
“江大人还说,天子仁心,怜她多年恋慕之苦,许她亲自宣旨,告知世子。”
苏行舟彻底僵住了,白皙的俊颜覆上一层薄红,他皱眉瞧着管家:“多年恋慕?”
管家一缩脑袋:“江大人自己是这么说的。”
苏行舟快速回忆着两日来的点滴,除了今早那句夸赞容貌的话,他可没品出江敬月一丝一毫的喜欢。可既然喜欢的是他,怎么今早是来向汐儿提亲。
一阵寒风吹过,苏行舟乱糟糟的脑子冷静了些。不管怎样,至少是冲着自己,而不是汐儿。
锣鼓声与议论声越来越近,他安排好下人看住妹妹,然后独身往正门走去。
他看到江敬月翻身下马,拿过女使手中的圣旨,一撩官服下摆,一步一步轻盈地登上白玉阶,迈过朱红色门槛,离他越来越近。
清丽中带着英气,一连串的动作莫名让人想到寒冬的雪,干净明亮。苏行舟没能移开眼,怔在了原地。
七载睹画思人,情至深处,他曾幻想过会有这么一日。想着想着,总会失手跌了画,慌忙捡起来放入锦盒,警告自己不可乱想,或许那画中人并不愿意。
可如今久梦成真,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连自己的意愿都未问过。独断、蛮横,喜欢了七年的人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
思索间,江敬月已行至他面前,眉目含笑,可眼底却不见一丝欢喜。
她高举圣旨,立于风中,风吹乱了她的袖袍,却没能模糊掉那声音:“世子殿下,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