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谋 第1章 第 1 章

仲秋之夜，凉风习习。

鄞都最繁华的东西二市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作为雍国国都，此城位于清河中游，交通便利贸易通达，因此各国客商云集，人丁繁盛物资丰饶，汇聚众多奇人妙物。

问心叼着一根糖葫芦，手指闲闲拨动着腰间的白玉芙蓉佩，好不自在地在东市闲逛。

前有一楼华光辉映耀眼非常，门口两挂八宝琉璃花灯一看便知不是俗物，此楼正是雍国最富盛名的酒楼——迎客楼。

问心掂了掂荷包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直奔闻喜巷。这里西凉商贩云集，头戴皮帽鹰鼻深目的西凉人随处可见，各色小吃价格公道且十分美味。

她熟门熟路地钻进一家不起眼的小门脸，同肤白腰细的老板娘熟稔地打了个呼哨，要了一盘西凉烤鸡。

刚出炉的烤鸡外皮酥脆，撒上西凉人特制的香料，香得人抓心挠肝。问心眼巴巴地撕下一块正要大快朵颐，门外忽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全城宵禁！所有人等原地待查，不得四处走动，违令者严惩不贷！”直属于皇帝的禁军身穿黑金甲胄，数队传信兵分头于各坊市间传令，原本热闹的坊市一时间静若寒蝉。

问心不由皱眉。

雍国素来重视商业，朝廷税收有大半来自商人赋税，宵禁制度在鄞都早已名存实亡。

究竟是何等大事如此兴师动众？

她有些遗憾得看着未及入口的烤鸡，掏出一方绣着兰花的新帕子，连带着外层油纸一起囫囵包住，往怀里一塞，一息之间便出了屋子。

问心轻功极好，一路贴着房顶内侧避开沿路盘查的禁军，直奔西门而去。

城西是雍国高门显贵聚居之处，不少大族都豢养了一二游侠看家护院，一旦惊动他们势必棘手不少。问心行至此处更加谨慎，收敛了气息沿着墙下阴影处无声穿行。

行至金乌巷时，好巧不巧前方有一队禁军走来，问心看了看身侧这座挂着“敕造顺国公府”牌匾的巍峨府邸，略一思忖便翻入墙内。

穿过游廊就是一处雅致的院子，透过花鸟石窗向内看去，主屋的烛火依旧亮着，主人想必还未歇下。

这顺国公乃前南越王王弟，南越归降雍国约二十载，雍帝疑心未去，此时豢养死士乃取死之道。

若非如此，问心也不会选择在此停留。

忽有谈话声透过花窗从院内传来，男声清冷如流水淙淙。问心本不以为意，只想暂歇片刻就离开此地，谁知那人的声音逐渐清晰，竟似立于院墙之下！

“此番实在冒险，要不是殿下吩咐……”院中另一男子低声回禀。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问心暗道不妙立刻当机立断往府外掠去，身后一人身法极快，只略一停顿便紧紧跟上。

二人一路躲避着巡视的禁军，你追我赶地缠斗。

半柱香后，问心终于有些不耐，扭头抱拳笑道：“兄台见谅！在下路过宝地避避风头，你放我一马可好？”

少女笑容真挚，嗓音甜美，语气中五分慵懒三分娇嗔一抹哀怨。不知内情的人往往会被这丫头人畜无害的皮相所惑：活泼貌美的小甜心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身后男子身穿一件银白剑袖，气度不凡，只是蒙着面不辨神色。这人并不答话，二话不说上前擒拿。问心虚晃一招险险避过，终于确定对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问心有些着急，今日城中情况有异，此时硬拼绝非上策。她心念急转，四下里看去，原来此处离西门已经不远。

以往每次问心贪玩未归，夜阑必会早早派人在城门附近接应。想到这里，问心立刻摸向腰侧，假装抛出暗器，趁对方回避的空挡抽身飞掠，一门心思像西城门而去。

只听一声口哨声响起，西城门口有一个人影闪出，刚要见礼便被问心用眼神制止。见她有人相助，男子终于有所忌惮，掉头返回。

“喂！”问心突然出声叫住那人，笑得十分恶劣，“追了这么久，不如我送你个礼物？”

一支火红的烟花在天际炸响，是信号弹。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禁军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此时暂避才是上策。男子冷冷地看了一眼正在出城的女子身影，当机立断原路折返。

天宁寺是雍国第一神庙，位于鄞都近郊西山。此庙是雍国国教最大的道场，为方便皇家车马上山祭祀，山路修得既缓且平。此时已近二更时分，自山脚向上看去，整座山都拢在黑暗之中，唯有山顶供奉着雍国历代皇族的白塔发出点点微光。

问心惦记京中变故，一路纵马疾行，只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山顶，进门究竟往自己院中而来。

夜阑身着宫中女官服色，仪态端正眉眼低垂，头顶题有“慈心斋”三个字的紫檀木匾额乃皇帝陛下亲赐，金漆的大字在夜晚也并不失色。

“姑姑传饭吧，我饿了！”问心风风火火地赶回院子，一进门就猴儿似的抱着夜阑撒娇。

夜阑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公主，又是气愤又是心疼。

大雍唯一的嫡公主被迫在此修行十余载，每日一饮一食都和寺中众人一般朴素。若是皇后娘娘仍在，公主怎会小小年纪遭此磨难？

思及此处，夜阑想起先皇后的贤德慈爱，体会下情，忍不住湿了眼眶。

婢女将素斋安置妥当鱼贯退出，夜阑上前为问心布菜，一汤一菜都用银针试了又试。

“方才收到传信，今日太子遇刺。”

问心点头，心道原是这个缘故。

作为雍帝唯一的嫡公主，问心因在神庙修行，受封“护国公主”尊号。虽然不得进宫面圣，但几位皇子待她还算友善，太子敏言对她也十分照顾，每逢节庆必遣人问候。

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会是何方神圣？

问心在脑海中逐一勾画着主谋的人选，筷尖一滑将一块嫩笋掉在衣襟上。她下意识地找帕子擦拭，这才猛然记起那只原本打算用来加餐的烤鸡......

“诶，我的鸡呢？”

问心懊悔不已，都怪顺国公府那小子，要是有一天知道他是谁，必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夜阑脸上青青白白，拼命说服自己殿下还小，只要好生引导，定会成为一位端庄稳重的皇家淑女的！

*

时过三更，顺国公府的书房中灯火通明。

顺国公世子顾攸之端坐于书案后，听门客沈寒山报告近期的要紧事。

顾氏作为前南越王族树大根深，执掌着遍布大陆南北的眼线网。此事极为机密，为历代南越国主不传之秘。

前南越国主顾凌重文轻武，在和雍国的对战中屡战屡败。最终南越国灭，顾凌身死，南越国沦为雍国的南越行省。

由于顾氏王族积威甚深，在南越民间的地位无可动摇，雍帝无奈封顾凌之弟顾渊为顺国公，除盐铁之权收归中央外，仍代行管理一方之职。

顾攸之就是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中被送进了鄞都，与诸皇子一同长大。

名为世子，实为人质。

沈寒山细细讲述着顺国公顾渊近日的种种举动，遴选美人、上表增加田赋、改稻为桑......桩桩件件皆为昏聩之举，而顾攸之只是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沈寒山不动声色地查看世子的神色，如往常一般冷若冰霜，似乎真连一丝怒气也无。

真是少年英才，老成持重，南越复国有望啊！

他清了清嗓子：“世子，夫人有话带给您：要入冬了，将士们的冬衣还没有着落，你得快着些。”

顾攸之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早有准备地将一封信递与沈寒山：“将此信交给埋在丹巴国的钉子，找丹巴皇室要五千两金。”

沈寒山小心接过这封价值千金的信，起身告退。

这些年南越台面上和私下用钱的地方不少，夫人每每与世子开口，总能很快凑齐。

世子再怎么能干到底还是个孤身在外的少年郎，真是难为他了......

待沈寒山走后，顾攸之的眉间才显出一丝疲倦和茫然。

暗卫冰河无声来到他面前，面露忧色：“您方才不该亲自追出去的，涉险之事让属下去就好。”

顾攸之摇头：“不，你才是那个最不能被发现的人。”

想起今晚发生大事，他不由多问了一句：“太子殿下本人情形如何？”

冰河将行动过程一一说明。

顾攸之点头赞道：“你功夫好又知轻重，这件事你去办我很放心。往后不要和人提起，梦里都把嘴闭严些。”

他瞥了一眼桌上那只手帕包住的烤鸡，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弧度：“至于方才那个女贼她从西门逃了，看起来还有同党。事关重大不知她到底听去多少，你多用些人手去查，务必要把人拿住以绝后患！”

冰河连忙称是，也不敢多问就退了出来。

世子从小被红鱼夫人教导政事，行事稳健进退有度，府内上下无人不服。来鄞都为质的这些年，他孤身与一众仇敌虚与委蛇，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也养成了杀伐果断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

虽然对于南越来说有这样一位小主人是极大的幸事，但世子自己呢？他真的曾经快乐过吗？

冰河在内院的阴影里歪头看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烦闷，好像有千斤重的大石头压在心口。

世事艰辛若此，世子奈何，南越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