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离开后,于霁尘一点点地,握住了水图南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的触感已从半个时辰前的烧烫,降回了些微常人的温热。
须臾,于霁尘两根手指顺着那只手,摸到水图南的内侧手腕上。
直到指腹清晰摸到水图南虚弱但有规律的脉搏,于霁尘才长长且轻轻地,松出口带着颤抖的气,但紧跟着,无穷无尽的后怕绵延着翻涌上来。
水图南会受伤,是情急之下赶狗入穷巷的后果。谁也没料到,那受皇帝重用的来秀幸,平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敢和霍君行直接较量,临到事上时,竟不敢直接对于霁尘本人动手。
陈鹿带人闯进清噪处时,动作慢半步,眼睁睁看着一把匕首被攮进水图南心口。
来秀幸也是没想到,带人闯清噪处的,不是他以为中的霍让,甚至不是霍家那几个同门师姐弟里的任何人,而是本朝主司天下刑狱的女丞相——陈鹿。
既然敢把水图南带来清噪处,来秀幸便没打算白捞一场。
听罢陈鹿带人闯入的禀报,他当即令人强行捉着吓昏过去的水图南的手,在早已写好的口供上按下手印,而后杀人灭口。
但他同样慢一步,卫卒的匕首冲着水图南攮出去时,被陈鹿的人击中胳膊,歪了准头,匕首攮进心口后水图南没被当场杀死。
伤口离主心脉不足一指宽,血止不住,几次险些要不成了,姚大夫接连救治将近十二个时辰,直至方才,骇人的高烧退下,水图南才算是保住性命。
失血过多加上高烧导致的昏厥,水图南陷在锦被里,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虚弱得好似一片深秋里的枝头树叶,随时会被冷风带走的样子。
千会和霍偃的到来,打断了于霁尘盯着水图南,一动不动的状态。
“再怎么看也暂时醒不了,”千会掀开屏风边的帷幔,招几下手,在于霁尘起身过来时,压低声音道,“听姚大夫说,图南烧已退,你该是能吃点东西了吧。”
千山和受伤昏迷的图南一样,已经将近十二个时辰没吃过东西,比起图南被灌过几碗汤药,千山可谓是正儿八经的滴水未进,好好个人哪遭得住。
屏风隔断通往床榻的视线,于霁尘轻步绕出来,始才看见霍偃在把托盘上的饭菜,端放到四脚的圆桌上。
见于霁尘携着满身血腥味和汤药的苦味过来,霍偃把粥碗往前一推,有些歉意地低声慢语:“吃完洗洗去,我和千会在这里盯着。”
于霁尘点头,忽而想起水图南平日爱干净,不喜异味,遂在坐下时拽起自己衣袖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然而厢房里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和汤药味的混合味道,她什么都没闻出来。
千会先是到床榻前查看了一番,见水图南脸色格外惨白,出来问道:“姚大夫有没有说图南何时会醒?”
于霁尘原本在和霍偃说话,闻声摇下头,从大约十二个时辰前到现在,水图南几番性命堪忧,于霁尘只求人活着,没顾上问老姚人何时会转醒。
屋里沉默片刻,霍偃终于担忧道:“陈鹿带走来秀幸,宫里暂时没动静,可谓情况十分不明朗,杨嗣王有把握一击打中来秀幸?”
清噪处来秀幸终究是天子心腹,杨严齐一个封疆军帅,究竟有多大能耐,敢身居奉鹿而动大邑的京官。
于霁尘:“来秀幸把手伸进奉鹿,杨嗣王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可自太后居闲,来秀幸的手伸得愈发长,他把主意打到幽北的新屯田上时,便是死期到了。”
杨严齐为人和善,谁都能从她手里讨得点好处,连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削减幽北军军费,她也能一退再退地忍让。
可就是这么个看起来好说话的人,到底也有旁人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幽北的民,幽北的田,幽北的疆土,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幽北的嗣妃。
恰好,幽北这几年发展的新屯田,是幽北嗣妃季桃初带着军属和百姓,顶风冒沙一亩亩开垦所得,来秀幸想从新屯田上榨油水,与当着杨严齐的面断幽北军活路有何不同,与当着杨严齐的面,霸凌季桃初和幽北军民有何不同。
千会对那些事并非一无所知,仍旧不免诧异:“所以,是杨嗣王对来秀幸动手,来秀幸为自救,不惜代价动了图南?”
她听霍偃说了,丞相陈鹿在清噪处发现份口供,上面说,几年前,前江州承宣布政使史泰第等江州官员的案子,是千山构陷所致,其背后乃霍君行在操纵指使,目的是倾轧时任右相的季由衷。
来秀幸用的好一出祸水东引,既能为自己解困,又能正中上位下怀——间接打击霍君行,可惜他直接面对的对手是千山,千山背后,是更厉害的大人物杨严齐。
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喝着粥,有些走神。
霍偃看她一眼,同千会解释道:“杨嗣王已经对来秀幸动手,目前来秀幸最有效的自救办法,就是拉千山下水。”
千山身在大邑,又是最和杨嗣王有切身利益联系的人。
你敢断我条腿,我就要你折条胳膊做赔偿。一旦杨严齐全面动手,来秀幸很可能无有还击之力,所以他于匆忙之中捉了水图南。
他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要通过水图南指控于霁尘,从而和远在奉鹿的杨严齐,形成对抗性的互相威胁。
千会听了,下意识看向千山:“所以这回,图南是受你牵连。”
“对。”于霁尘放下喝空的粥碗,眼眸半垂。来秀幸和杨严齐对阵,阵前枪本该是她于霁尘。
“那水德音呢?”千会犹豫之下追问道,“他是被谁带走的,也是来秀幸?”
长时间暗中监视于霁尘的人里,正有清噪处,水图南和水德音来大邑,压根瞒不过来秀幸。
“来、秀、幸……”于霁尘逐字念出这个姓名,偏头去看,被屏风隔断视线,但她再是清楚不过水图南深陷在被褥中,如被水打湿的宣纸般的脆弱模样。
霍偃迟疑片刻,道:“来秀幸终归是上位【1】的人,他做那些事,上位未必不知,可上位从未说过什么,那么杨嗣王她,真动得了来秀幸?”
并非霍偃看不透大局,而是杨严齐是否当真有那个胆量,敢以本就敏感的封疆军帅身份,去挑衅皇帝的马前卒?
于霁尘沉默须臾,忽然要笑不笑地冷勾了下嘴角:“杨嗣王和我们家情况不一样,上位能允许来秀幸和指挥使作对,无非是为了牵制分散飞翎卫的权柄,杨严齐是幽北军大帅,更是幽北嗣王,孰轻孰重,上位心里清楚。”
“千山,”听出不妥的霍偃,不由得上身前顷,手搭上桌沿,声音更低,“不要轻举妄动,来秀幸不能在大邑城内出事,否则正好给了那位处理你的理由,而你身上,既牵扯着杨嗣王,也牵扯着我们家。”
于霁尘抬眼看过来,戾气凝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说的话却异常冷静:“你放心,我有数。”
霍偃和千会对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千山极少会冲动做事,即便水图南被牵扯其中,千山也有那个冷静处理的能力,这点上,霍偃和千会绝对信任千山。
二人担心的,是来秀幸对水图南下手,千山报复来秀幸的手段,绝然不会轻快。千山骨子里,有股连霍偃也不想招惹的狠戾。
那些从烽火狼烟里厮杀出来的人,无论有着多么敦厚温良的面相,骨子里皆多少带着嗜血杀戮的凶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活着走下战场。
世人都被千山这张白净清秀的脸给骗到,忘记了这家伙从幽北军放停之前,帐下攒有带官阶的敌首将近二百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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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后。
时已稍晚,家里人基本已歇息下,深秋冷夜的凄风徘徊在寂静的院里,于冠庵提着没有点亮的风灯,独踏月色来到这边厢房。
停步在抄手回廊下,东次厢的门外。
隔壁是霍偃的房间,里面一片漆黑。那孩子自调回大邑起,便多食宿在北衙,是在避着她养父霍君行,也是在避着千会和霍君行父女二人矛盾加深。
除此之外,新帝登基以来,飞翎卫诸事繁忙,霍偃肩上的担子从未减轻过,忙得她无暇顾家。
照理说,“长子”霍偃既居东厢房,次女霍千山便该住西厢房,家里原本也是这般的安排,但千会十二三岁时,有一次,霍君行见到千会出入霍偃房间极为自由,便让千山和千会调换了房间。
自那时起,千会住进霍偃对面的西厢房,千山搬到霍偃旁边的东次厢,千会每次去找霍偃,都需横穿前院,从正房门前路过,从霍君行眼皮子底下路过。
同样,那阵子,千山带着堂姐秧秧北上奉鹿,没怎么在东次厢住过,于冠庵自是不曾再踏入过这间屋子半步,这些年来,皆是不曾。
于冠庵抬头望向清冷的月亮,
这回,江宁来的水图南在清噪处受重伤,此举本该会因为千山的身份,而间接引暴飞翎卫和清噪处的矛盾,没想到千山请动丞相陈鹿把人救出,避免了飞翎卫直接和清噪处对上。
水图南当时便被带回家里来救治,那日,于冠庵便该同霍君行一起,过来看望一二的。
只是数日前,清噪处指挥使来秀幸出了点事,被人一纸冤诉告进御史台。
专司刑狱的丞相陈鹿亲自过问,闻于皇帝耳,皇帝想保自己这条狗,朝中大臣苦来秀幸日久,就此事纷纷上折,要求严办来秀幸。
可是皇帝念旧情,拖拉着不肯答应,两方就这么僵持起来,于冠庵几日来皆在为此事忙碌。
现下,来秀幸被陈鹿直接提进大理寺,于冠庵不是那么忙了,想着过来看看水图南的情况,却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敲门。
不知站了多久,紧闭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拉开,于霁尘要去斜对面的厨房热汤药来,脸上的欢喜还没来得及收起,一出来就跟母亲撞了个四目相对。
“……”
“……”
于冠庵先别开视线。
于霁尘摸摸鼻子,把单扇屋门稍微打开些,重新退回门槛:“来看图南?正好她醒了,请进。”
于冠庵:“……”
后土娘娘为鉴,她们母女多少年不曾这样好声好气说过话了?
于冠庵“诶诶!”地叠声应,有些拘谨地迈进东次厢门槛。
帷幔已挂起,阻断视线的屏风折起一半,露出后面半张床榻,屋里燃着姚大夫独家调配的安神香,并不闷,也没有于冠庵以为中的血腥气,反而有股淡淡的腊梅花香,闻着会让人想起江南的初春。
于霁尘接过母亲手里的风灯放到桌边,生涩地抬手做了个请,越过屏风同里面温声道:“图南,于奉笔来看望你。”
“于奉笔”,这些年来,于霁尘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用官称代指母亲。
于冠庵随在于霁尘身后越过屏风,只见后者快一步上前,拿了靠枕塞在卧病者身后,让她勉强靠坐在床头。
“江宁,水图南,见过……”失血和高烧导致声音虚弱,一句话都说不全,嘴唇干起的皮还没掉,蓬头垢面,这可实在不是个好的初见场景。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于冠庵连忙抬手,嘴角弯起笑意,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点,说话时捏起嗓门,眼神来回偷瞄于霁尘,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到位,吓到这个江宁来的小娇娘。
心口的刀伤疼得水图南说不成话,既被于冠庵免礼,她便不再多言,呼吸会扯疼伤口,大半边身子不敢乱动。
于霁尘给搬把凳子过来,放在床榻边示意于冠庵坐,自己转身坐在床边。
而后,屋里一阵沉默。
尴尬流动在于家母女二人间,水图南轻动手指,在后面偷偷碰了碰于霁尘。
于霁尘侧身看过来,收到水图南眼神示意,只好听话地主动和于冠庵说话。
张张嘴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公事公办道了句:“听霍偃说,御史台立了来秀幸的案。”
于冠庵点头,却是看向水图南,说话和与千会说话时一个调,慈祥亲切:“听老姚说,你伤得不轻。不过别害怕,安心在家养着,家里人都在,必会让来秀幸承担后果。”
这几句话不管有多少真意在其中,总归让水图南受伤的心里涌入阵阵暖流,鼻子泛酸,眼睛发涨,她顿了顿,勉力回应,低声弱语:“多谢奉笔。”
久违的正宗江宁调让于冠庵有瞬间的感慨,她摆了下手,不再多留:“行了,看也看过了,天色不早,我改日再来看你。”
于冠庵起身,摆手拦住水图南恭送的话,于霁尘跟着出去。
现下到了水图南吃药的时间,于霁尘方才出去正是上厨房热药,送于冠庵出屋后,她再进来,一手端着半碗汤药,一手提着桶热水。
“看这是什么?”于霁尘放下汤药和热水,从怀里掏出几颗纸包的糖果。
见水图南眉眼间露出些许笑意,于霁尘捏起一颗,搓着包糖的纸:“千会给你买的,我们几个小时候可喜欢吃这家的糖了,喝完药你尝一颗,哎呦,这颗是花生味的呢,你闻。”
捻开的糖被递到水图南鼻尖,花生的香萦绕在于霁尘掌心,水图南抿嘴笑起来。
“笑什么,”于霁尘跟着那笑意勾起嘴角,弯了眼睛,低声含笑:“因为吃完苦药有糖吃,还是因为于奉笔的话?”
“你。”水图南比出个这般口型,眼睛亮晶晶。
“我什么?”于霁尘把耳朵贴过来,挨在水图南唇边,听她气声低言。
水图南稍动一点,嘴唇便会碰到于霁尘耳廓:“怎么和奉笔,讲我们的,关系?”
“当然是如实讲咯,”于霁尘撤回身子,指腹点点水图南鼻尖,“你莫是后悔了,不想承认?”
话问得轻松,于霁尘的眼里却敛了笑,低头握住了水图南的手:“这回的事,是我做的不好,连累到你,图南,对不起。”
来秀幸惹到杨严齐头上时,身在大邑京的她,就该万分提防来秀幸的,她却因为在暗中盯着别的事,把这些一股脑全扔给了霍偃操心。
即便霍偃再怎么布置周到,在水图南身边安排有三个上等暗桩,也还是没防住来秀幸把人捉走。
“你的错,”水图南比口型,“赔我。”
损失既生,那便得要赔偿,若水图南说什么“没关系”的话,那才是真的要于霁尘愧疚死。
“要赔要赔,怎么赔都要得,”于霁尘端起汤药,尝了尝温度,已不烫,挪个面与水图南同侧而坐,喂她:“不烫了,就半碗,争取一口气喝完,来,开干!”
水图南:“……”
碗都递到嘴边了,她也没法拒绝,直接就着于霁尘的手低头喝药。
闭着眼睛喝完苦药,碗刚撤拿走,那颗花生味的糖就被塞进嘴里,水图南睁开眼,糖果的甜味还没来得及在满是苦涩的口腔里弥漫开,于霁尘的唇继而落下来。
她嘬了她一口。
水图南一愣,假嗔着瞪过来。自己伤着,奈何不了于霁尘,只能干瞪眼。
“我尝尝药苦不苦,”于霁尘咂咂嘴,似乎是在咂摸味儿,道:“你很甜。”
失血过多的水图南,这一刻的脸骤然红热,她听见了什么?
【1】上位:代指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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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