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决堤,大水漫灌,房屋倒塌,路毁田淹,卫氏瓷行几条常走的货道被毁,短时间内无法通行,出货成了大问题。
“新的通行路凭办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想,瓷行可否方便跟着大通的茶叶,往外出两批十分着急的瓷货?”
夜色降临愈发早,立秋前还是天光大亮的傍晚时分,立秋后的现在已是暮色垂垂,茶居已过吃茶高峰期,来客零星,尤显得茶舍清幽。
雅致的小茶室里,卫光文直言所求,自也不敢让大通吃亏:“当然,一切照商会的规矩来,过路费用如数交给大通。”
大通的茶叶产销量多,以前的孙氏向官府申请有专门的走茶道,于霁尘吞并孙氏后,直接将孙氏向官府申请的走茶道,从官府手中买走,成为大通的私道。
水图南从一长溜的茶单中选了份七宝擂茶,吃两口只觉索然无味,便没再碰它:“此事不难,许多地方毁了路,商旅难行,借道是应该的,大通临时设有专门的人负责,就在商会,你让瓷行的人过去申办就好,若是着急,也有紧急的安排办法,照着商会的规定来,咱们万事好解决。”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卫光文执盏吃茶,忍不住从茶盏后偷瞄过来。
被水图南敏锐地发现:“你不要吞吞吐吐,有话就说嘛,人都有需要别人拉一把的时候,我帮你,你帮我,大家互相帮忙。”
“真没得其他事了,我若有其他需要你帮忙的,定是不会同你见外。”卫光文匆忙收回视线,勾了勾嘴角,似几分慨然,补充道:“只是感觉你变许多,跟以前大不相同。”
水图南微微笑着,叫人看不出真实情绪,好像对谁都是这般不急不躁,和颜悦色:“你不也一样,刚从外面回来时,我险些没认出你。”
以前白净高挑的光文,变得又黑又瘦,像乞讨了八百里路的逃难百姓。
“是啊,我们都变很多,”卫光文单手捏着盏身,恰时垂下眼眸:“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水图南愕然:“你忽然发什么疯?”
事出反常必有妖,光文和她,少小时分明以互相取笑对方长得丑为乐的——她笑话光文尖嘴猴腮长得像猴子,光文笑话她的脸像白面饼撒芝麻。
卫光文:“······”
“唉呀!”卫光文懊恼而羞愧地在自己嘴上拍一下,立马供认不讳:“我娘想让我追求你,正好我没娶妻,你新丧夫,我们又一起长大的,彼此还算熟悉,只要你同意,我自也没得意见,我娘又那般待见你,以后你们两个肯定没得矛盾······”
“光文,”水图南打断他,仍旧笑意微微,没有恼怒之色,更没有欢喜之意,“我记得你从来喜欢漂亮的,当年你离家闯荡时,我去送你,你说会从外面娶回来一个最漂亮的妻,大抵如今实现不了,便回来拿我做兜底?”
至于所谓和光文的娘“肯定没得矛盾”,就更扯了,人与人之间,再好的欢喜也经不住日常的磋磨,鸡零狗碎会养得人满身戾气,然后在相看两厌中,消磨干净那点来之不易的情分,变得彼此憎恶,面目可憎。
若是如此,那多可惜。
“我······”卫光文语塞,嗫嚅着答不上话。
虽他没有拿图南给自己人生做兜底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娶谁都是娶,没什么差别,但仔细想来,这和他娘让他攀附图南又有什么两样。
水图南给他盏里续上茶,说话糯糯柔和的样子,倒是卫光文熟悉的:“经营上我们该是互帮互助,同舟共济,至于你的私事,我就不掺和了。”
明确拒绝罢,她敛袖起身,迈步要走时,潋滟的眼眸里,笑意真了几分:“吃完茶不必会钞,下回改你请我吃饭。”
卫光文欣然答应,待人走后,又不禁苦笑连连。
回到家,还没坐稳屁股,光文的娘侯夫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卫光文身后,期待得有些兴奋:“怎么样,今天同图南讲了啊?”
“······”卫光文被神出鬼没的亲娘吓得浑身一颤,捂着心口无奈道:“您怎么不把我直接吓死!”
侯夫人坐在旁边,边招呼丫鬟们上菜,边促狭着道:“你要是能被我吓死,我管你叫爹,不要岔开话题,我都打听到了,你今日和图南一块去的布政衙门,你们议事时在一起待整整一日,你就没得找机会,同她说说你的想法?”
卫光文就着丫鬟端来的水盆洗手擦脸,无可奈何道:“我那是被陈大人喊去议事,又不是去踏青,哪里有功夫说私事。”
侯夫人不满地剜儿子两眼:“你这个肉头子哦,莫要嫌娘拾达【1】,我出门听人讲了,新来的布政使和按察使是两个女官,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正好女人和女人间好办事嘞,我看,图南商会会长的位置,也基本算是定下了,”
不晓得侯夫人从哪里得来的感情经验,笃定道:“那个姓于的小杆子刚死,他牵扯着那么多事,很该是大通处处很乱,图南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这时候多去帮帮她,多给她些安慰,和她多说说话,感情自然不就来了?”
侯夫人的目的从来都不复杂,她摆手退下其她人,与儿子说悄悄话:
“大通实力雄厚,于霁尘身死都没能动摇它,现在它又落在图南手里,你把图南娶回来,不就把大通娶到手了,我的傻儿子!有大通给你撑腰,还怕压不住卫家其他人?”
“这些是谁教你的?”卫光文不信心思单纯的母亲,会说出这般心思曲折的话来。
侯夫人抿抿嘴,不由得稍微拔高声音,虚张声势试图掩盖:“别管谁教我的,你只管说你答应不答应!”
卫光文心中的郁结气一时积攒到极点,黑下脸讥诮道:“您莫再讲这种话了,您可晓得,于霁尘给图南留下多少东西?我们家高攀不起图南的。”
侯夫人听得不高兴:“感情上的事,怎么能说高攀不高攀呢,我们卫家瓷行在全国瓷业排得上名号,虽你老爹爹因为史泰第倒台,让流放了,但他还会回来的,只要熬过这两年,我们卫家便还是江宁有名有姓的人家,怎么配不上图南?”
卫光文比出三根手指,又换成五根,想说什么又感觉是在对牛弹琴,干脆抓起个饼,用力咬一大口,含糊不清道:“娘去替我说罢,但若能说成,儿向您保证,我肯定和图南成婚。”
这件事有多麻烦,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同时他也没那个脸敢去攀附图南,卫光文心想,既然母亲坚持,那就她去办好了,他只管坐等结果。
即便届时不成,母亲被图南拒绝,回来后也总不该继续在他耳边叨叨个不停了,那真的很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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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霁尘死后的八月十五,中秋当日。
大通有力解决了众多商号的商道通行问题,牵头为灾民捐款捐物,帮助灾后重建,终于在新一轮的商会推选中,在九海钱庄、钱氏南盐和卫氏瓷行,以及几家新兴商号的支持下,水图南比较地顺利当选商会会长。
隔天,商会里的人暗示她要设宴庆祝当上会长,水图南并未听取,那些想要趁机示好的人没得到机会,转头开始在背后嘀咕水图南的不是,说她不会做人。
又一日,有人来暗示她,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她抓紧时间开始对江州商行进行改革,重新定立商会行规,再被水图南拒绝。
几日后,商会仍旧没等来以为中的变革,所有一切照旧运行,水图南和母亲陆栖月一起去乡下,想把陈妈妈和秀秀一家接回来。
到了乡下才晓得,陈妈妈卧病,秀秀已经远嫁,陆栖月要把陪了她许多年的陈妈妈接到江宁看病,被陈妈妈坚定地拒绝。
从乡下回江宁时,陆栖月掉一路的眼泪,絮絮叨叨说许多她和陈妈妈的相处,最后肿着眼睛道:“她不回来也好,也是诸病缠身的年纪了,好生将养着怎么也比来伺候人强,家里也不缺她一个干活的,若是她真的跟我回来,家里还得给她两口腾位置,也是麻烦。”
水图南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水图南是看不懂母亲的,她的阿娘一面多愁善感,一面绝情冷漠,一面又软弱犹豫,是个非常复杂的人。
有时候水图南就会想,若是没有于霁尘的横空出现,很大程度上影响并改变她,她或许会像大部分女子那样,循着母亲的印迹,最终长成母亲的样子。
陆栖月敏感,小心觑着女儿神色,试探问:“最近是不是很累?”
水图南不想和母亲多说,胡乱点了头。
陆栖月说教道:“你刚当上会长,年纪小,压不住那帮男人,这很正常,可惜霁尘走了,若是她还在,你好歹有个依靠,商会里的那些人,面对你时也多少有些忌惮。”
“娘,”水图南靠在马车角落里,疲惫地呼出口气,“世上没有谁是容易的,也不要指望依靠谁,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就犟吧,从小就不听娘的话,现在也还是。”陆栖月随口抱怨着,用手帕按按眼睛。
看女儿靠在角落里闭上眼睛,陆栖月心想,马车颠簸,再闭眼睛也睡不着,干脆拉着女儿闲聊起来:“你确定霁尘走了哈,你两个的婚册,你已经去衙门销掉啦,哦?”
婚册,那张婚册的唯一作用,就是于霁尘把名下的干净产业财产,全部转移给水图南,所以,此前于霁尘用大通的茶行抵押给三通钱庄贷钱买粮,而今是水图南在筹钱还款。
三通老板被斩首,三通钱庄被余逢生查抄,如今的三通被九海的牛朦重新接盘,大通欠“三通”那三家钱庄的钱,牛朦成了债主,那不是笔小数目。
陆栖月早已不问经营事,不太清楚自己女儿整日在为什么忙,甚至忙到丢三落四、忘东忘西,她道:“娘有件事,好奇想问问你。”
“什么?”水图南声音懒散。
陆栖月琢磨片刻,问:“你当真不喜欢男人?一点都不行么?”
水图南没回答,睁开眼看向母亲,那双黑眸里很平静,无有波动,却又似是在反问陆栖月,那不然呢?
女儿的眼神何时变得如此犀利了,陆栖月有些讪然,道:“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一个人扛着大通,又被商会诸事缠身,怕你一个人太苦,想让你再找个人陪伴。”
“光文他娘找你了?”水图南一针见血。
以前的陆栖月忙于经营,多和场面上的商贾打交道,与江宁那些贵夫人们无甚交集,唯独与光文的娘往来还算频繁——因为光文的娘,是当时的商会会长侯艳洁的堂妹。
至现在,陆栖月没什么朋友,不用伺候水德音后,又得闲和光文的娘恢复了往来,二人常常相约出门,此时陆栖月开口,水图南便晓得是要做什么。
“你猜的真准,”陆栖月心虚地笑笑,道:“你侯伯母说的许多话挺有道理,我想,你与其独自咬牙扛着,不如找光文给你做个伴。”
说着,她又开始感慨:“娘这一辈子,给老的送了终,也没有对不起你爹爹过,也养大了你,如今,我身体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归西了,你的人生大事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看着你成了亲,当了娘,我的任务才算完成呐。”
以前催婚时,便是这套说辞,以往水图南总是被说得满心愧疚,觉得自己不嫁人就是对不起母亲,此刻,她心里冷笑,脸上表情却认真,问:“谁给您下的这个任务?我去找她谈谈。”
“······”陆栖月一愣,笑着骂了句,又假嗔道:“你跟谁学的油腔滑调?还有没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姑娘家什么样子?谁规定了姑娘家的样子?全国那么多姑娘,都照着一个标准来那还了得哦,”水图南东拉西扯,总归是没半句正经话,“再说,我也不是小姑娘家了,我是嫁过人的,‘死了相公’的寡妇。”
“你不是寡妇,”陆栖月听不得这种话,“你和霁尘在她出事前就绝婚了的,你怎么能是寡妇?”
水图南重新闭上眼,嘴角噙了抹笑:“娘唉,你道我不是寡妇,可世人都讲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寡妇,众口铄金,我便成了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刚当上商会会长,光文的事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免得又被人当成话柄造谣。”
她被推举为会长,已经有谣言说,是她孝敬了陈鹤和余逢生许多黄金,还陪着粮行的盛老板、瓷行的卫光文等许多男人睡了,才换来的会长位。
她让穆纯去查,毫无疑问,那些谣言,是和她竞争会长而落败的老头们,找人放出来的。
陆栖月深知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但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光文也同意和你成亲的,你侯伯母讲,她劝光文,你们两个要是成了亲,想住哪边住哪边,让光文跟着你常住我们家也是可以的,生孩子姓水也不是不能商量······”
“然后卫家光明正大吃我们家的绝户,是的不?”水图南笑意浅浅地打断母亲,“侯伯母的算盘要打到我脸上来了,娘您那样精明,算账一把好手,难道半点没有察觉到?”
陆栖月自然想到了,但是不肯承认,底气不足地辩驳:“那霁尘不就没有么,霁尘还把所有家产全都留给你了,干干净净的钱财,官府想查抄也找不到半点瑕疵,全都是你的。”
“我的亲娘唉,”水图南差点被气笑,“你这是在拿光文和于霁尘比?”
话音落下,水图南微不可查地僵了下身子,“于霁尘”三个字从她嘴里讲出来时,竟然有些陌生,以及,带着股似有若无的刺痛从心头掠过。
陆栖月察觉理亏,嘟哝道:“光文是比不过霁尘,估计全天下人在你眼里都比不过霁尘,可是那又如何?霁尘甩甩手走了,你还留在这里,你的日子还要继续,你的人生还有四五十年甚至更久,娘不忍你孤独终老。”
水图南假寐不成,脑子昏沉,很累,想睡,又被母亲拉着说话,只管闭着眼睛道:“我才二十,以后会找到共度余生的人的,您不要着急。”
“······”陆栖月想了许久,叹息道:“罢了,你不想找便暂时不找吧,你实在不喜欢男人,娘给你找合适的同老,世上那么多人,总会有一个是你的。”
【1】拾达:嘴碎
开了文章段评
七宝擂茶:就没人为我说句公道话么,索然无味的究竟是谁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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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