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以江州代总督史泰第、提刑按察使任义村等为首的一众江州官员落马,以及众多乡绅巨贾等史任爪牙锒铛入狱,江州的连阴雨也停了下来,
云消雨霁,彩彻区明。
大团大团的阳光从茂盛的树叶枝桠间挤下来,照在鱼缸的水面上,眼前波光粼粼,耳边鸟鸣婉转,围墙外,江宁调子的叫卖声断续传来,恐怕连时光走到这里,也会忍不住慢下脚步。
脚边三花狸奴翻着肚皮在睡觉,呼噜声轻,何其悠闲。
让人不敢相信,这般美好的地方,竟然是臭名昭著的飞翎卫江宁监察寮,一个有命进无命出,令人闻风丧胆,可治小儿夜啼的地方。
水图南就躺在树荫下的躺椅里看天,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湛蓝天,碧绿叶,躺着躺着开始犯困。
眼皮即将合住时,对面墙头上鬼鬼祟祟探出颗小脑袋,带着凉帽,脏脏的脸蛋依稀可见俊秀,辨不出是女孩还是男孩。
“你找谁?”水图南睁开眼,好奇问。
那颗小脑袋爬墙被发现,先是躲了下,听见被问话,又慢慢探出头,打量水图南片刻,问:“你就是千山媳妇?”
听声音,是个小姑娘。
“你是哪位?”水图南独自在这小院里好几日,难得有人来同她说话。
小姑娘往上努努身子,两只手肘撑在墙头,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说你非常漂亮,我特意来看看。”
“唔,”她光明正大把树荫下的人再打量,像模像样评价:“小家碧玉,是南国常见的女子模样,千山配你倒是可以。”
这孩子说话真有趣,竟然反着来,令人莞尔。
“千山被下大狱了,”水图南被软禁在这里,彻底和外界失去联系,微微笑着趁机打探:“阿晓得啊?”
墙头上的小姑娘倒是有警惕心,眸光黯了黯,避开重点反向引话:“我听大师姐和偃大人聊天,你很快便能回家去了。”
“是么,谢谢你告诉我。”对于恢复自由,水图南并未表现得怎么高兴。
有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按时巡逻的飞翎卫过来了,墙头上的小姑娘冲院子里抬下巴:“我先走,傍晚给你带好吃的来!”
“哎,小友,”水图南飞快问:“千山不会死的,对吧?”
“不知道!”扑通一声,小姑娘跳下墙,跑了。
到了晚上,那模样俏皮的小姑娘却没再来,大约是被她口中的大师姐,或者是偃大人发现,给她捉了不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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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十日后,未过堂审未经刑讯的水图南,毫发无伤被放出飞翎卫,抱着三花狸奴走出监察寮大门时,她二妹妹戚悦己和王嫖,两人正等在台阶旁的石狮子前。
“姐姐,”戚悦己急步过来,拉住她大姐姐上下看,“没得受伤吧!”
“没得,好好的,”水图南不经意间往四周看两眼,神色未变,向王嫖点头示意了,纳闷问妹妹:“你们怎么来了?”
戚悦己哦声,松出口气来,偷瞄一眼台阶上守门的飞翎卫,低声道:“是飞翎卫通知家里,让今天上午来接你。”
水图南似乎还有话说,被王嫖轻声打断:“先上车吧,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细说。”
飞翎卫的大门口,光是站着就让人两腿发软打颤。
十多日与世隔绝,江宁城里发生何事,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邑又发生何事,水图南不得而知,出来后惊讶发现,江宁简直天翻地覆。
“布政衙门和提刑衙门里的官员皂隶,将近半数被脱掉乌纱,下了大狱,”回家路上,戚悦己挽着姐姐胳膊,知无不言,“商会也有好些人被牵连下狱,有侯艳洁侯琐父子,汇通、宝通、元通三家钱庄的掌柜老板,瓷行卫老爷,粮油行的几家大老板,定和织造,乱七八糟得有二三十人。”
江宁商行里排得上名号的,几乎都进去了。
“姐,”戚悦己眼睛里带了点兴奋的光色,问:“你晓得现在谁是江宁最受用的钱庄?”
这自然不用问,不然白费了水图南那些心思:“九海吧。”
“神,”戚悦己比出大拇指,故意飞色舞夸张道:“这段时间里的事,发生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但仔细一想,桩桩件件又分明在情理之中,外面人都说,只要你能在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那么江宁商行,以后大约就要数你第一了。”
昔日叱咤江宁商行的大老板大东家们,今朝有多没少锒铛入狱,各家的商号铺子也是抄的抄、封的封,勉力维持的商会把情况稍微统计,发现各大商号唯剩大通织造尚且安然无恙。
——人们不约而同认为,定是因大通水氏织造承接了朝廷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主要任务,朝廷才把水图南单独关进飞翎卫,而不是和其他商贾一样,一视同仁投在总督衙门大狱。
水图南闭了闭眼,分明还是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模样,却让人明显感觉什么地方变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祸从口出,江宁而今风云莫测,什么都说不准,我们要千万小心些才是。”
小心驶得万年船。
“晓得的。”戚悦己应了声,沉默下去,好像能说的话突然就说完了似的。
王嫖驾着带棚顶的小驴车,不紧不慢走在秩序稍见恢复的宽街上,车流如潮,人海如织,车子前后只有深蓝色的粗布帘子遮挡,喧闹声渗进车厢,缓和了车里的沉默。
“你和王嫖,”水图南和二妹妹肩挨肩,声低如耳语,“戚姨母晓得啊?”
戚悦己心跳瞬间撞到喉咙,吓得撑着车板想往旁边挪身体,手掌按到了身下的粗布座垫时,她在被当面揭穿的慌乱中,撞上水图南视线,忽而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安抚感涌上心田。
像是深夜里波涛汹涌大海中的一盏小明灯,哪怕暂时被打到大浪下,依旧会乘着下一波风雨,再次冲出海面。
“家里都不晓得,我不敢让娘知去,而且,王嫖也从家里搬出去住了,”戚悦己半低下头去,嗓子里含混不清问:“姐姐会向娘告发我们么?”
水图南摸摸二妹妹的头,恍然间发现二妹妹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嘴角勉强勾起抹笑意:“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就好。”
戚悦己飞快偷瞄过来:“我以为,你会反对,毕竟,毕竟……”
毕竟王嫖以前是水德音的妾。
水图南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可她越这样平静,越不主动问起同样下大狱的于霁尘,戚悦己心里就越不安。
她终是没忍住,主动道了眼下情况:“史泰第和任义村七八日前,被押往大邑去了,其他的喽啰就地判罚,姐夫他……”
她瞄过去,视线没有再收回,谨慎仔细地觑着水图南的反应,嘴里艰难道:“姐夫被判,判……斩首,五日后行刑。”
闻知姐夫的事后,大姐姐脸上没有悲伤难过,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隐约的茫然,戚悦己倒是不晓得该说点什么了,宽慰的话,似乎用不上。
少顷,戚悦己亲眼看着她的大姐姐,神色平静地送怀里拿出一份卷起来的纸,在戚悦己眼前晃了晃:“绝婚书,大约五六日前,送到我手里的。”
百忙之中的霍偃,特意抽时间亲自送到她手里,亲眼看着她签字花押的——绝婚书。
于霁尘不出所料地同她绝婚了,签署的生效日期是在改稻为桑开始之前。
于霁尘在绝婚书里列了自己许多条过错,最后为补偿,自己净身出户,把名下所有宅田家财,包括大通商号、狮峰茶山在内的一切,全给了水图南。
如此,于霁尘勾结官员谋取暴利的事,倒是和水图南以及大通商号间,撇得一干二净。
戚悦己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以为家里要再经历一次跌到谷底的难关,还准备安慰好大姐姐后,姊妹俩重头再来呢:“母亲想尽了办法,皆不得进入飞翎卫见你一面,但都不得法,我们以为你会受到很大的牵连,甚至······”
甚至丧命。
戚悦己一时想哭又想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难过于大姐姐命运坎坷,高兴于大姐姐性命无虞。
“她到是遵守承诺,”水图南收起绝婚书,长长叹出口气:“你讲的没错,大通以后,是我的了。”
“悦己,”稍顿,水图南道:“这回你可不能继续装傻,独自在外面打零活糊口了,你得到商号里帮我。”
于霁尘入狱,江逾白和老冯也相继被判,双双流放关北之北那苦寒之地,大通群龙无首,正等着水图南回去主持大局。
朝廷不会朝令夕改,不会因官场动荡而撤走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政令,更不会取消改稻为桑,大通的织造,仍旧对朝廷有用。
戚悦己却问:“出了这档子事,朝廷会继续信任大通?”
她想问的,是朝廷会否继续信任水图南,毕竟她和于霁尘,曾经是“夫妻”。
“会的,”水图南坦荡道:“于霁尘被判罪,你应该听说了,是我给衙门提供的证据。”
戚悦己轻轻倒抽一口气,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
除去疑惑与不解,她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大姐姐向衙门提供有力证据把她姐夫送上断头台,而大姐夫却在绝婚书里净身出户,把财产全部留给了大姐姐。
这两人,在干什么?
戚悦己隐约感觉大姐姐和姐夫间,有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的秘密,她倒是没那个好奇心去打听,若是大姐姐有用得着她的,定会主动开口,大姐姐不说的,自己问也是白问。
回到家,戚悦己守口如瓶,其她人接到水图南,欢欣鼓舞。
陆栖月急病了,又因为长久照顾水德音,腰疼得下不得床,躺在那里拉着女儿的手,不停地哭。
哭自己命苦,哭女儿命苦。
水德音在陆栖月的照顾下,倒是康复得不错,叼着竹制的烟袋杆子坐在屋门外,吞云吐雾地说风凉话打小算盘:
“于霁尘要被杀头了,他的金山银山,照理说也是该你水图南继承,大邑来的大官还敢明目张胆把它们私吞?不撑死他们才怪,水图南,于霁尘到底有几多家产,阿晓得啊?!”
他把烟锅里的烟灰,用力磕在鞋帮子上磕出来,咚咚作响:“水图南你聋啦,你老爹爹同你讲话喀,别装作没听见!”
戚悦己把阿娘戚淼做好的菜,端到厅里供飨,出来时忍不住噎了句那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听见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要大姐姐,把家产交给你打理?”
水德音立马志得意满道:“是你讲的哦,可不是我要求的,你非要把于霁尘的家产交给我打理,我便勉为其难帮帮你们,谁让我是你们的亲爹爹呢。”
“呸!”戚悦己往旁边啐一口,大步进了厨房。
被这么一啐,水德音生了气,哼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进堂厅。
他左看看又看看,找来个褡裢,把为迎接水图南平安回来而买的各色糕点全部装进去,往肩膀上一甩,转头看见小六,喝问了句:“阿吃不吃?”
水小六摇头:“那是娘卖来供神的。”
感谢满天神佛保佑,保佑了大姐姐平安回来。
“嘁,不吃我就出门了。”水德音冷嗤,大步朝外去,也没了平时一步三晃直想摔的假样。
大家都在为庆祝大姐姐回来而杀鸡宰鱼忙碌,只有水小六独自在屋里吃糖,不由追着爹爹跑两步,奶声奶气问:“你去哪块?”
“上坟!去看你阿婆!”水德音扛着沉重的褡裢,头也不回,健步迈出门槛。
“二姐姐!”小六冲到屋门口大喊:“爹爹背走了所有点心,爹爹要去上坟!”
水德音要在水图南刚出囹圄的大好日子里去做什么?
屋里屋外所有人齐刷刷停下手里活,连在屋里和陆栖月说话的水图南,也被小六一嗓子喊到门口来。
厨房的大窗户前探着掌勺戚淼和帮厨王嫖的脑袋,厨房门口凑来洗菜洗得两袖湿的水小五,水三水四蹲在院子的下水口洗刚杀好的鱼,两双小狗般的黑眼睛错愕地看过来。
水德音被众人的目光包围,脸上的神气更明显,似乎在强调“老子生气了,都来哄我”。
他身后的堂屋门口,站着扶着门框嘬麦芽糖的小六。见众人不动,小六又理所当然喊了句:“二姐姐,你快来看呐!”
肉眼可见,水德音的脸险些挂不住,瞧瞧,连屁大点的水小六,都晓得家里谁能治住作妖的水德音。
戚悦己从厨房走出来,穿着围裙,手里还提着菜刀——她正在切菜,被白灿灿的日光刺得拧起眉,问:“你要去哪来着?”
水德音不敢看二女儿,搂着肩膀上的沉重的褡裢,无风自晃起来,仿佛站不稳了,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佝偻起腰背,可怜巴巴道:“去给你阿婆上坟!”
“不是年节,不是忌日,上什么坟?”戚悦己耐心问。
水德音见没人来扶自己,舔舔嘴自己站稳,哼道:“上坟要什么理由,我想去就去!”
戚悦己朝外摆手:“好,你去吧,走吧。”
水德音下不来台,又吃力地把褡裢往肩膀上一颠,步履蹒跚朝紧闭的家门去。
水老太的坟扎在城外,水德音才不会走那么远,他只要出了家门,必定不是去上坟,而是慢慢走大声哭,让街坊邻居都来看,都来劝他,都来指责戚悦己不孝。
他最擅长栽赃嫁祸了。
水图南得给这人渣一个台阶下,免得他出去祸害二妹妹的名声,她迈出厢房门,用陈述的语气劝道:“快到中午了,太阳毒辣,你去哪!”
分明是陈述的“你去哪”,意思是要劝他留下,却被水德音转口反咬:“你二妹妹赶我走,让我走吧,我能去哪,只能去城外找你阿婆!”
满院子人被他理所当然的言论雷得无言以对,这般会颠倒黑白的嘴,怕是不输江州第一大状师。
“今日大姐姐回来,全家高兴,你莫要胡搅蛮缠,”戚悦己警告他,“不然以后再不给你买烟丝。”
烟是水德音的命,死都不可以不抽,他悻悻的,黑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戚悦己也黑着脸,一动不动。
两人僵持着。
片刻,水三主动起身过来,把褡裢从水德音肩上取下来:“你回屋吧,过会吃饭。”
“小六,”她冲屋门口招手,“来拉爹爹回去歇息。”
水小六听话地来拉爹爹,水德音的赌气行为成功引起大家关注,被孩子们好言好语劝了,觉得自己还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有了台阶下,这才冷哼一声,悻悻作罢。
水图南探身看向屋里,母亲陆栖月又是自怨自艾的满脸泪水,她没有再上前宽慰,而是穿过小院子,来到厨房。
“你怎么过来啦,饿啦?”戚淼舀出块刚出锅的鸡肉块,“来,先尝一块,还有两道菜就开饭!”
给完水图南,戚淼又转身给了水小五一块,顺手捏了捏小五光滑的脸蛋。
水图南咬着烫口的肉,点点头,看了会戚淼继续和王嫖搭档着在灶台前做菜。
戚悦己有点生气,切菜像剁菜,砧板咚咚响。
水图南吃完肉块走过去,把晾在篮子里的韭菜翻过来:“我想把爹送奉老所。”
戚悦己剁菜的声音小下去,她倒是从没想过这茬。
陆栖月教养大的孩子,对老人倒是孝顺,水德音再怎么作逼倒怪,孩子们也没提过把他送奉老所。
奉老所里专门供老人生活,有私人开办,有官府开办,官府开办的主要接纳些鳏寡孤独的老人,这些人年轻时大都是军卒或者胥吏,私人奉老所便是什么人都接纳,前提是付钱就行。
若水德音进奉老所,必是要进私人的,史泰第倒台后,衙门对水德音的限制便不再管用,他存在九海钱庄的八百金已可以取出,住奉老所也不受限制。
戚悦己回头看一眼阿娘戚淼,在切菜声中低低道:“母亲会轻易答应?”
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陆栖月。
“母亲那边我去说,”水图南低声道:“下午我去趟状元巷,准备搬到珍珠巷去住,几个妹妹便跟着母亲一同过去,阿行啊?”
“悦己,”王嫖在那边问:“切好了啊?”
水小四提着洗好的鱼进来,戚淼要开始做鱼。
“好了。”戚悦己把早已切好的葱丝姜片等,放在盘子里递给小五端过去,她对水图南道:“等晚上你回来,我们再商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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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