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五十万匹丝绸生产,接不接都得我们来干。”
夜幕四合时,状元巷的家里,于霁尘说完这句话随后低头扒饭,狼吞虎咽的,看得出来确实是饿了。
秧秧不在家,被江逾白带出去玩了,于霁尘把中午剩下的食材,同个馒头混在一起炒了炒,简直是在糊弄肚子。
水图南在汤若固那里没吃什么,喝了几口酒,没胃口,只盛来碗粥慢慢喝。
等于霁尘快吃完饭时,她问:“汤若固找我,不会只是挑拨你我关系这样简单吧?”她扯扯嘴角:“他今日同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像在哄傻子。”
于霁尘脖子一耿,拌着粥咽下最后一口炒馍,含笑看过来:“他不把你当回事,正说明你的伪装很成功。”
自接手水氏织造至今,水图南的所有举措,无不被外面人归在于霁尘身上,众人皆认为,水氏的新经营是于霁尘在背后出谋划策,很好地帮水图南遮挡了锋芒。
粥碗被于霁尘顺手收走,水图南跟着起身,和方才的话较上了劲,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汤若固找我,究竟想做什么?”
于霁尘去厨房,任水图南像个小尾巴般在后面跟着。
她站到灶台前叠起袖子刷碗,笑意却怎么也传不到眼底:“笨,你自己琢磨。”
“不准再说我笨了,”水图南瞧着灶台前的那道背影,有意无意地把腰杆挺得更直些,“之前打赌三月最后一天前,处理好安州的事,张全的信和汇报书你也见了,他做得还算成功。”
张全的商铺接替水氏织造的安州市占,基本算是和水孔昭的棉布生意形成牵制,简直势不可挡。
“要完全吞掉水孔昭,就得加快速度了,”于霁尘三五下刷洗干净几个碗碟和锅勺,用干抹布擦着碗筷,“五十万匹丝绸的生产任务,于高居庙堂之上的人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那样简单,改稻为桑的政令有几多弊端,他们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可政令还是发了下来,这说明什么?”
“改稻为桑唯苦生民而已,”水图南琢磨道:“一年生产五十万匹丝绸,只能说明有人想让江宁生乱?”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这天下,岂有不乱之理。
“然也,”于霁尘擦完碗筷擦饭锅,最后转过身来,靠着灶台在围裙上擦着手,低声醇和,清亮的眸子里蕴了讥讽:
“朝廷为达目的,必要求官府和织造局各立‘军令状’,走形式的就好这一口,那些人心里清楚,一年之内,江州产不出五十万匹丝绸来。”
去年的二十万匹,已经逼近江宁织造的极限状态,大通为此已造下许多民孽。五十万匹任务量发下来,意味着层层官员可以肆意盘剥,意味着江宁届时必然生乱。
“我们若是不接上命,可能会怎样?”水图南问完就懊悔,这个问题,自己问得是真蠢。
于霁尘罕见地没有趁机奚落她。
于霁尘靠在灶台前,脸上的神色是水图南没见过的深沉,嘴里的话也使水图南听了感到疑惑:“大势好时,你未必就好,大势不好时,你未必就差,切莫边做边怀疑自己。”
说完,她看眼旁边的另一个灶台,道:“水烧热了,你先去隔壁洗漱吧。”
厨房隔壁有两小间盥室,其道路通向中庭,水图南满头雾水,便暂时没有多问,回屋找了干净衣物去洗漱。
水图南不算是蠢笨的,跟在于霁尘身边学了段时间的经营,偶尔也推测得出于霁尘的心思。
沐浴后,不待头发擦干,她握着发尾急匆匆回到房间。
于霁尘已经在另个盥室洗漱好,坐在床边的灯下削手上茧了。
橘红色的灯盏给坐在床边的人渡上层温柔颜色,这人坐在那里低头修手中茧,模样安静而乖巧。
听见水图南的脚步声,抬头看过来,冲她粲然一笑,唇红齿白:“就晓得你头发又没擦干,喏,这里有干巾布。”
往常时候,水图南会欣然过去换这个人为她准备的干巾布,可是现在,她双脚沉重有如拴了千斤坠,站着没动,。
见她异样,于霁尘倒是坦率:“这么快就猜到啦!”
“我早该想到,”水图南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在抖,“九海钱庄的牛朦,和安州的张全,是你引导我发现的,和他们建立生意关系,也是你暗中引导的。”
“做生意么,兜里有钱,手里有人,何愁经营不成?”于霁尘修好手心,又开始用软化硬皮的药水擦。
这种药水无色无味,擦在手上却有如烈酒洗刀伤,回回疼得人咬紧牙关,指尖不停颤抖。
于霁尘握起擦了药水的左手,看起来并无异样。她真是搞不懂自己,一边冷静地知道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一边又不舍得打破现在的静谧,她骂自己,真是贪心不够啊。
“明日你不是要和会岐县的那个大户,谈两万亩的桑林买卖?”于霁尘笑笑,眉眼间一如寻常,“明日老江临时有点别的事,我陪你去谈。”
水图南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嘴角轻动,嗫嚅须臾,她干涩地问:“你何时看透,我的计划的?”
“图南,”于霁尘轻唤出声,她忽然不想这个时候就和水图南分道扬镳,试图解释,眼角眉梢仍带笑意,“不要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可事情本身就是复杂的啊。”水图南站在那里,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洇湿了身前一片寝衣。
说着,她笑起来,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嘲讽:“是时间到了呢。”
她的梦,她自欺欺人的梦,她在梦里有所依有所靠的光景,要结束了。
“我已经在以最快的速度收购桑林,还是赶不上,”水图南不敢继续看那灯下的人,稍稍挪开目光,眼底有光点闪烁,“待你插手,最低价是多少?”
于霁尘平静道:“八石一亩。”
“八石?!”水图南不如于霁尘道行深,没忍住惊诧,情绪外露出来,“百姓不会答应的,你会逼乱江宁的!”
于霁尘意味不明地摇摇头:“那正是上面人想要看到的。”
“你上面的主子,丝毫不管百姓死活吗?”水图南质问中向前迈来一步,竟隐隐生了几分逼迫感。
于霁尘欣喜于在水图南身上见到此般气场,自欺欺人道:“耕田改种为桑,农产多少我收多少,绝不会让农户出现歉年无钱的窘状,每户稻改桑,朝廷也会按亩数进行相应补贴,怎会出现你说的逼乱江宁?”
“我今日方真正见到你巧舌如簧的模样,虽说得天花乱坠,但你也莫当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傻子。”水图南越看于霁尘越觉得陌生。
灯光下,于霁尘俊秀的脸上,竟然渐露出她没怎么见过的锐利。
水图南深吸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冷静:“江州土不肥,水稻每年只种一季,丰年产谷两石五斗左右,歉年不足两石,均摊下来,每人每日可食米粮不足七两,老幼者勉强充饥,青壮者难以裹腹,本已是苦不堪言,”
水图南对生民的了解,远比于霁尘以为的要深,生民之苦,苦不堪言。
“若改稻为桑,农户每人每日所得口粮不足三两五钱,”水图南朝这边比出五根手指,语气不由得加重,不知是在气自己无能为力,还是在气于霁尘助纣为虐,质问:“三两五钱,够我吃还是够你吃?!”
水图南深深记得,于粱曾说,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老家那边改稻为桑,她的祖父饿死了,秧秧的双生也饿死了,阿尘也险些饿死,于家走投无路,不得已才远走他乡,另谋出路。
可世人多是微如蝼蚁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当年的于家三兄弟,可以在异乡安身立命,多数的百姓说死就死了,挣扎不得,绝望无救。
倘真推改稻为桑之令,富庶的江宁,恐怕会变成人间炼狱。
“你最好不要选择这条路,”水图南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我们可以一起再想想其他办法,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不是么?”
于霁尘坐着,没说话。
她来江宁,任务便是如此,不会有比这个更好地办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于大人!”正在这时,前院的门被拍响,拍门声急促且焦躁:“于大人快开门,我们家大人请您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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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布政使衙门:
“霁尘,你可算来了,”任义村三步并两步来到门口接于霁尘,“咱们发往北边的货,又被市舶司给扣押延期了!”
于霁尘眉心拧着,罕见的脸色不虞,心想市舶司扣着货拖延,给我说能有什么用,给你亲家说去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任义村的亲家史泰第也起身迎过来,满脸的愁云惨淡,见到于霁尘的脸色,他不禁一顿。
“霁尘,你这是怎么了,”他请人坐下,亲手斟茶,“如何脸色这般不好,谁惹你生气了?”
上回见于霁尘脸色如此沉郁,还是筹二十万的生丝助水图南时。
“不碍事的,多谢二位大人的关怀,”于霁尘虚与委蛇着,喝了口茶压心口的烦闷,尽量平静地问:“我们和市舶司,关系不是一直挺不错么,为何这回就扣了船货,反复拖延不肯放关?”
史泰第坐到于霁尘的另一边,摇着头唉声叹气。那批丝绸发出去至今,已经被市舶司找借口多扣押八天之久了,船在江上多停留一天就是多一天的巨额花销,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若耽误买家按时收货,这生意不就坏了信誉。萧国人最厌恶不守信了!
任义村愤愤不平,咬着牙把手背往另一个手心里砸:“市舶司新来了个指挥使,名叫汪祥,是次丞相朱大成的人,我们出货前,照老规矩同他商量好了价格,谁晓得他临时变卦,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几番改口,最后竟要加价到十五万两才肯放关!”
于霁尘沉默着,清亮的眼睛此刻晦暗不明。
任义村那叫一个气愤:“汪祥此人真是,既要卖屁股,又要立牌坊,他新到任江宁,把价格开到十五万两,不过是想趁机试试我们的水有多深!”
来江宁做官,谁不想赚个盆满钵满!
于霁尘放下茶杯,瓷器磕在红木桌面上,“当!”的一声,俊秀面皮下那股横劲,连任义村这个法槽刑名看了也觉得生寒:
“那好,我给他十五万两,若再不立马放关,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下子,换成任义村和史泰第面面相觑了,何时见过于霁尘如此发脾气呐,稀罕稀罕。
稍顿,史泰第慢条斯理劝道:“霁尘呐,不要置气,”
他道:“江宁就这么点东西,若谁都能闻着味儿来吃肉,以后事情就不好办了,汪祥是次丞相朱大成的人,朱大成是幽北王妃的母家亲戚,他若是执意不肯认我们出江的账,则便是捅到大邑或者幽北去,我们也沾不了光。”
汪祥不是季相府的人,江宁官员违背政令私往萧国买卖,捅到大邑或者幽北,季相府或者幽北王府也保不了他几个。
于霁尘沉默片刻,眼中狠戾一闪而过:“那就让这个汪祥必须认我们的账,或者干脆让他闭嘴,二位帮我约他,明日千湍院里再见真章!”
火烧眉毛的事情,就这么安排好了。
于霁尘面色沉郁地来,面色沉郁地走,史泰第不可置信地嘀咕:“于铁驴今日吃枪药啦,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置脾气呢。”
于铁驴化身于炮仗,如此放话便代表事情绝对能解决,任义村哼哼着笑:“管他呢,只要能把事情办成,他就是想吃炮药,我也立马去给他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