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无意中提到了谢衍,灵徽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其实不见也好,若他只是个寻常纨绔,倒还有靠近的价值。可是他那样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哪怕只是有一点利用的心思,都显得罪恶滔天。
先前种种,已经颇对不起他了,再多纠缠,只会愧意更重。
“最近皇后殿下身体不豫,陛下十分关切,特地允许阿兄多去内宫探望。”谢婉和解释道。小女郎藏不住心事,冲着灵徽直笑:“女君莫不是挂念阿兄,不如我告诉他一声,让他来看你,可好?”
此言一出,众女皆笑了起来,倒惹得灵徽红了脸。
“婉和莫要浑说,我又没提他,明明方才是八娘问的。”说罢,又深觉有欲盖弥彰的嫌疑,讷讷住了口,只一心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
婉和摇了摇头,不认同她的说法:“我阿兄心思如何,谁人不知呢?他这个人,不善矫饰,喜欢也好,厌恶也好,都是极分明的。”
灵徽默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内里仿佛有一只蝴蝶蹁跹,缭乱着整个心房。
袁容姬想是感受到了她的为难,忙岔开了话题:“皇后殿下身体不豫么?她如今有孕在身,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谢婉和说了句正是,见灵徽面上也有忧色,忙道:“我明日正要去宫中问候,女君不如同我一道去吧。殿下一直很喜欢你,你若是去了,她必然高兴。”
她的意思,灵徽不是不明白,但她乐意说不破。毕竟这是个好机会,她一直也想去宫中走走,或许会别有收获。
然而回答时,却显得腼腆,温婉的一张脸浮上了薄薄一层胭脂色:“若是殿下允准,我自然是愿意的。”
无论谢婉和从她的回答中读出了什么,但是进宫之事却是板上钉钉。当日傍晚,宫中女官便送来了鱼符,上面篆刻着灵徽的身份姓名,方便出入宫禁。灵徽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脑中回想着阿乾送回的消息。
“王家确实有意尚公主,王愔本人亦频频出入长公主府,言语虽不亲狎,但讨好之意分明。”
灵徽一哂,随手将鱼符放在了妆台之上,吩咐云阁道:“明日楚楚一人随我进宫,你和星台守在观中,若有书信前来,置于内室漆盒中,莫要让任何人看到。”
云阁应诺,扶灵徽去了浴室。
第二日,天边尚留有半面苍色时,谢家的车马已停在了山门处。灵徽入宫机会不多,因此装扮也格外用了些心思。盘了一个环髻,上面戴着一支精巧的花树步摇,翠色花钿,碧玉耳珰,豆绿大袖衫,雪青齐腰襦……这一身并不张扬,却显得温婉宁和,含蓄美丽。
“女君的胭脂敷的太薄了些。”谢婉和笑着打量了许久,轻声道,“不过以你的容色,无论是浓妆还是淡抹,都是极好看的。”
灵徽摇头,依旧谦逊:“皇后殿下身体不豫,我哪里有心思装扮,不过略收拾一下,才不至于太过粗鄙。”
她似乎决心将谨言慎行贯彻到底,谢婉和亦不好多打趣,和声细语地聊了许多建康旧闻,不多会儿便到了宫门外。
她们弃了车马,递上鱼符,在内官的引路下,绕过重重宫阙,才终于来到了显阳殿。殿宇巍峨,飞起的檐角衬着湛蓝如洗的天,显得愈发肃穆庄严。
青衣女官上前,带着一张含笑的脸,对她们行礼,然后例行公事般地再次搜身后,才将她们带入了殿中。
“女君莫怪,这是宫中的规矩,非针对你一人。”谢婉和解释道,然后除了鞋履,只着素袜踏入殿内。灵徽依照她的行止而为,谨慎之下倒也未出任何差错。
随行的楚楚她们自然被留在了殿外侍立,并无进殿的资格。
从正殿到寝殿,又绕了几重,巨大的花窗投下了斑驳的影子,显然已是午后。
层层帐幔缭绕,淡淡的沉水香从错金博山炉中飘出,一室宁谧,落针可闻。皇后的睡榻置于一副巨大的青玉云母屏风后,绰约间可以窥到她横卧在榻上的窈窕身躯,有宫人跪在身旁为她打着扇,以驱走初秋残留的炙热空气。
随侍女官发髻高挽,衣袂翩然,此时安静地垂手肃立在屏风外,一见她们被宫人领来,行了一礼后,转身进去通报。
“我今日身体十分不豫,起不了身,你们莫怪。”屏风后的人,幽幽说道,声音听着十分孱弱无力。
灵徽与谢婉和赶紧上前,行叩拜大礼,听到谢后叫起,才被侍女搀扶起身,绕过屏风,坐在了摆好的莞席之上。
离得近才发现,谢后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完全不是别人口中的有些微恙。
“阿姊,你今日觉得如何?”无人处,谢婉和还是愿意用这个亲昵的称呼。
皇后见了妹妹,眼睛亮了起来,苍白地绽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有些眩晕,肚子坠坠的。太医说将养着就好,不要轻易走动。”
“怎会突然如此?”皇后孕体已有五个月,依理不会出现如此状况,太医署里圣手颇多,料想也不会全然束手无策。
谢后摇了摇头,哪怕憔悴,仍要维持体面。
看了眼灵徽,并未如之前热络,但仍十分温和亲切:“宜城君近来可好?”
灵徽神色恬淡,眸光流转,微微笑道:“谢殿下挂念,臣女一切都好,只是担忧殿下身体,故而冒昧叨扰。”
谢后对她伸手,那只手本就纤细白皙,短短数月竟更加骨骼突兀了。
灵徽往前靠了几步,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谢后的脸上立刻就浮出了一丝笑容,矜持着一份尊贵的柔婉。她是被家族里精心培养过的贵女,千挑万选送到了当时还是成都王世子的萧祁手中,只因他为世族看重,最有可能挽留残破的一线江山。
习惯了矜持端庄,习惯了不行于色,习惯了什么都藏在心中。
“孤的身体无碍,孕妇眩晕疲累也属正常,你们未有此经历,想来也不大明白,替孤紧张是正常的。”看到她们脸上的担忧神色,谢后轻声宽慰。
灵徽神色僵了一瞬,方才还有血色的脸,一下子就褪尽了血色。不过也只是瞬间,她颤抖的指尖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然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殿下,臣女斗胆一问,不知可有下红之症?”
谢后明显有一瞬慌乱,她盯着灵徽的脸,见她眸光清亮幽黑,仿佛一汪澄澈的湖水,湖水漾动的微澜都带着灿灿的光。
片刻后,对侍立的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迤逦而出,顺手阖上了沉沉的殿门,吱呀一声响动后,谢后辛苦支撑起的仪容终于垮了下来,她轻轻点头,一行泪蜿蜒而落,带出了全部的脆弱。
“这是什么意思?”婉和一脸迷茫,并不知道为什么灵徽一句话,就惹哭了阿姊。她的阿姊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怎么哭过。她一直都是温婉高雅的,像是供在庙中慈悲的神佛。
谢后垂首,声音低低,对着灵徽说道:“如你所料,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太医怎么说?”灵徽问。
谢后摇头,有些惘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是孤自己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