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谢衍和赵缨下山时,已有朗月爬上山头,散下清辉无数。灵徽望着那几匹萧萧而去的奔马,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女君早点休息吧,此次受伤凶险,须得好生休养一番。”医女楚楚跟在身后,唠叨的劲儿比云阁还甚。
“我有些胸闷,你去帮我取药包过来吧。告诉云阁,烧些热水,我要沐浴。”她淡声吩咐,目光仍追着下山的路,一片伤心,尽落眸心。
“女君有伤,不可沐浴。”楚楚认真又执拗。
灵徽终于转过了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没愠怒,反而取笑道:“我避着些伤口就是了,早知道你这么啰嗦,就该让你随着赵使君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说到“赵使君”这三个字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众人皆熟悉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几分陌生滞涩的感觉。
楚楚忽然想起,以往灵徽都是喊使君为“阿兄”的。那个词仿佛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绊,是独属于他们过往,是他们心上最柔软的甜蜜和痛苦。
可是现在灵徽却不要了。
楚楚走后,灵徽顺着松风吹来的方向向前走,夜雾笼罩着整座山,让静谧落下的月色都变得朦胧。偶有几声猿啸声响彻山谷,听着忽远忽近,似悲似泣。
道观后有一条路,平日里少人行,逐渐生了荒草,横七竖八地横在小径之上,踩着有些湿滑。大雨积起了一团团水坑,尽管小心避让着,却还是浸湿了她的绣鞋。她小心翼翼地持着灯盏,终于走到了小径深处,此处林深阴冷,显然已经来到了后山。
相比于前山的开阔壮美,千台万阶,道观后面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巍峨耸立的大山在此处有了几分奇秀之美,远处层峦叠嶂,绵延无际,近处山势险峻,深渊万丈。然而再仔细端察便会发现,悬崖之上有一处开阔的平台,平台与山势相连处藏着大大小小数个山洞,山洞中有微光闪烁。
听到脚步声,微光不安地跃动着,然后慢慢熄灭。
“出来吧。”灵徽曼声道,她就站在平台边上,俯视着脚下,看着深深浅浅的苍色绵延在悬崖深处,然后如巨大的兽口,泛出幽幽的黑,好像可以吞噬一切。
山洞里走出来十几个人,皆穿着玄衣,有高大的身形和远别于大魏子民的样貌。
月光笼罩在灵徽身上,她看着皎然却冰冷。
“你们总是躲在这里也不成,如今阿乾已经顺利进入公主府,你们也必须尽快潜入各个府邸中,随时听候差遣。”她的眼中,冷寂一片,凉如秋水。
为首的那个人带头跪了下来,汉话说得僵硬,却字字铿锵:“属下答应过主上,听候小夫人差遣,生死都由您说了算。”
“阿艮,不要叫我小夫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灵徽声音如同呓语,肩头的伤口剧烈的疼,却依旧压抑不住胸口溺水般的窒息感。
“他既然让你们来助我,今后我便是你们的主上,不是什么其他身份。”她瞬了瞬目,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
阿艮俯首,半晌后才低低叫了声女君。
看着曾经那个娇娇怯怯地女子,高傲如山上雪般,冷冷地筹划着一切,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敬服。若不是主上挂牵她,舍不得她,他们何必要来魏国听命于她。主上受了蛊惑,不在意她的背弃,还将身边最精锐的八个人给她效命,但她似乎并不领情。
“主上说,你若是玩够了,便早日回去。”阿艮忍不住补了一句。
尚未等到回复,脖颈处便停了一痕森森利刃。利刃寸寸逼近,执刃的女子面带愠怒。
他本来可以躲开,但慕容桢的话仍在耳边:“见她如见我,不得有半分违逆,否则我定不轻饶。”
阿艮侧眸,见宝刀熟悉,身形更如石雕一般。笃定主意,哪怕此时利刃隔断喉咙,他也不会躲避半分。
“你们大可以给慕容桢传递消息,但若是再敢在我面前提他半个字,我绝不容你们。”她切齿,字字有恨。
阿艮便不再说话,僵着脖子,等候新主上的处置。半晌,凉意慢慢撤离,她还刀入鞘,眉眼间带上了几分颓然无措。
那么多的爱和恨,仿佛山谷的风,从来都不可捉摸。她以为恨到了极处,却仍旧和他藕断丝连,做不到将他和过往一并清除。
他自然也是个可恶的人,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便不惜将东西递到自己的手上,由不得她拒绝。
他还是那样自负,就像一个渔翁般,抛下最诱人的饵,戏弄着水中无知无觉的鱼。可惜,经过了三年的磋磨,她再也不复当年模样,这条鱼被训练了太久,学会了蛰伏和掩藏,用柔软的姿态骗人,待到时机成熟,是落入篓中还是掀翻船只,尚未可知。
理智寻回时,她终于不再愤怒,尝试着冷静下来,轻声道:“告诉慕容桢,慕容家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要做什么,他也别想插手,更不要妄想挟恩图报,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
阿艮垂着头,决定装死到底。这些话带给主上,他怕是不想活了。
山风狂乱,摇曳着灵徽的衣裙,她本就纤瘦绰约,此时只怕夜风不解,飘飘忽,羽化登仙而去。
可她偏倔强,挣扎在这鬼气森森的人世间,非要求个因果。
灵徽收刀时,见上面挂着一丝血迹,用帕子拭干净了,仍带着腥气。她苍白的脸上忽然带了一抹悲凉的笑意。
这把刀还真是凶煞,从拿到之日起,就不曾停止过鲜血的供养。这些鲜血里有慕容桢的,有她的,还有许许多多无辜或者不无辜之人的。
她清楚记得那人将刀送给自己时说过的话:“这是乱世,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你的柔弱毫无用处。刀是用来杀人的,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锋利与否才是关键。”
这把刀上嵌满了各色宝石,她承认,自己本就是为外表所惑。
“用来杀你也可以吗?”她切齿,仰着头,像只不知死活的小兽。
慕容桢握紧了她的手,用刀尖的位置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傲慢挑眉:“若是真有那一日,我的小夫人也算是学成出师了。”
灵徽的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干脆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阖上刀,刀鞘上的宝石莹莹生辉,折射出让人心折的美丽。她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勉力让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像是被浸在了冰水中,冷得厉害,疼得厉害。
若是爱不能长久,那便心存很多很多的恨吧,否则该何以为继?
又一个男人出现了,当然,他在前面已经出现过了,大家发现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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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十二、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