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赶来时,正好遇到灵徽换药。她伤在大臂,位置尴尬,所以在乐游苑中只进行了简单的处理。此时再去看,已是一片狼藉。
天气炎热,一部分伤口已经化脓,急需要先清理腐肉,才能上药包扎。
医女看得直咬牙,刮腐肉时手都在颤抖。然而这个看上去娇柔的女子,却一声都不吭,只是低头,沉默地看着她动作。
若不是她苍白的脸色,额上涔涔的汗珠,还有那剧烈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状态,医女几乎以为她并非血肉之躯,丝毫感知不到人类的痛觉。
“女君,你疼了就喊出来好不好。”那个叫云阁的婢女一面帮她擦着冷汗,一面红着眼睛央求。
灵徽咬着下唇,逼迫自己从疼痛造成的窒息中清醒过来,弯了弯唇角,强迫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不疼的,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怎么会不疼?豫章公主只是撞到了地上,磕到了骨头,尚且哭得撕心裂肺。她们的女君可是切切实实地挨了一刀,若不是赵将军及时出手,那刀刃刺透手臂也不是不可能。或者要是再偏一些……
云阁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哽咽着帮她擦汗,暗自抱怨着自己的无能。
“女君,你别咬自己了,你咬着我吧。”星台也开始啜泣,她看到灵徽原本苍白的嘴唇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抹刺目的血红,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臂递到了灵徽的唇边。
“不要说话,别干扰神医。”她的声音仍带着笑,但显然已经发虚了。说罢,对着医女道:“不要犹疑,下手快一些,我也能少受些罪。”
医女抬头,见她鼓励似的点了点头,终于也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灵徽腹部的伤口。究竟有多心狠,才能自己刺自己那样深,竟是不打算活命一般。而那个伤,就算人救过来了,也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害。
“女君今后再难有孩子了。”她记得自己吞吐着说出这句话时,对方脸上惨淡的笑容。
“那有什么,原本就不该有……”她是这样回答的。
医女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是拼命压下,强迫着自己不可胡思乱想。怎么会有女子这般做呢……都说为母则刚,若真的有了孩子,心肠定然会柔软很多,不会如此残忍。
不过,这个女子的确很不寻常啊。她总是保持着笑容,但给人的感觉却清冷疏远的厉害。近距离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笑容只在唇角,从未进入过眸中。
“阿兄让你留在我这里,原本我是不答应的。”上药的时候,灵徽忽然开口,声音缓缓的,有些沙哑。
医女仰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困惑,等着灵徽将话说完。
她看着这个表情,不禁莞尔:“眼看着我三灾八难的,好像确实需要个医女在身边呢。而且……”灵徽顿了一下,“你小小年纪,医术就已经如此了得,可见是个纯挚的人。人啊,若是心思太复杂,做什么都会一事无成。你不一样,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医女被她夸的脸红,上药的动作更轻柔了几分。
“你之前叫什么名字?”灵徽问道。
医女低头,羞涩道:“奴是孤儿,师父说我从路边荆棘丛里捡的,又是荆州人。所以叫我荆生。”
饶是云阁她们教养不错,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禁笑了出来。哪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的,不好听,也蛮得很。
灵徽却没笑,认真思索了片刻后说道:“荆州,楚之故地也。不如就叫楚楚吧,草木茂盛的样子。可好?”
荆生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手却被执了起来。灵徽用未伤的那只手,轻轻地在她的掌心描画着那个字的笔画,直到她将这个字深深刻在了心底。
“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我吧,不用再回荆州,和云阁星台一样,不是奴婢,而是相互依靠的家人,可好?”灵徽慢慢说道。
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云梦泽边有神女,所见之人皆被蛊惑,听她吩咐无有不从,即使清醒后亦不悔恨。
或许之前那只是个故事,现在楚楚却觉得,这就是现实。灵徽亦如那神女,她愿意听她的一切吩咐,无有不从,绝不反悔。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略有急促。
“伤势怎么样?可严重?”那人声音满含焦急,想是匆匆而来,却是谢衍。
灵徽点点头,示意云阁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瞬间就闪进来一道身影。待他径直走进内室,站到榻边时,冷静如灵徽竟然都愣了一瞬。
一向注重仪表的小国舅,此刻形容却狼狈的厉害。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站在她面前时,水珠仍不住地往下落,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湿漉漉的,竟有几分可怜。
灵徽这才注意到外面呼啸凌厉地风雨声,急忙吩咐星台去为他拿巾帕。
“怎不知道打伞?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嗔道。
谢衍一面接过巾帕擦拭,一面担忧地看向灵徽。为了换药方便,她脱下了外袍,此时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单衣宽大,行动间可以窥到脖颈下大片欺霜赛雪般的肌肤。
他迫切想要知道灵徽的情况,竟忘记了一直秉持的周全礼数。待不经意窥到她如此隐秘风情时,脸刹那红透,连带这脖颈都泛出了粉色。
幸好刚才将仆从留在了屋外,不然他的过错,万死难赎,
他僵硬地别过脸去,对云阁丢了一句:“替女君穿好衣裳,我稍后进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灵徽低头看了看自己。
如今正值炎夏,在观中时,她一向都是这样穿着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众婢也习以为常,若非谢衍提醒,竟然忘了如今南下后民风愈发保守。男子可以胡作非为,女子却必须接受规训,世族尤其如此。
谢衍想必接受过很多教条的训导,人端方有礼是一面,到底迂腐了些。只是他连自己穿得单薄都介意,若是知道了她的过往,该会有多嫌弃?
想到这里,她弯了弯唇角,反而站起了身。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夏衣,有绮念的不是衣服,而是人心,是偏见。
她根本不在意世人的看法,她早就失去了一切,没有什么顾忌。那些世家女郎在意的一切,她统统不需要,统统不在意。
她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