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这边的静默,对面的阁楼上确是令一种光景。郎君们饮了一会儿酒,有的已开始趁着酒意即兴赋诗,有的引袖挥毫,展示自己勤学苦练的书法,有的则投壶为戏,姿态闲适。
众人对今日宴集的目的心知肚明,有心往这边相看,寻个机会邂逅佳人,更想展示自己的才情风仪,博个风流雅士之名。
所以一看到对面投射而来的目光,他们的表现得就更加卖力了。
当然也有例外。
小国舅被拒了婚,今日颇为失落。他的书法本是一绝,但显然并没有展示的想法,只是坐在角落自斟自饮。远远看见对面的女子,仍就是不染尘埃的清冷,也没有随着众女一起看向这边,只是一个人坐着,神色十分寂寥。
原本是生气的,可是看到这样的她,又禁不住软了心肠,只剩心疼。
“元和一向不爱饮酒,怎么今日一杯又一杯。若是喝醉了,皇后殿下少不了又要斥责了。”身着雪青色长袍的男子坐在了谢衍身边,开口取笑道。他们年岁相仿,一起玩闹着长大,说起话来自然并不避忌。
若是平常,谢衍最多打趣回来,然而今日却闷闷的,脸上带着失落的神色。
“崔子瑜,你今日穿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怎好意思取笑元和?”另一个竹青长袍的秀雅男子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头到脚都收拾的精致的崔家二郎,帮谢衍怼了回去。
崔珣脾气向来不错,指着来人对谢衍道:“桓十三方才那剑舞得,恨不得让对面的贵女都看过来。你一向洒脱不羁,今日这般又是为何?莫不是也有了中意的女郎?”
这个“也”字用的就很妙,说完,两个人一齐看向了谢衍,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
谢衍却是不理两个好友,自顾自地又斟满一杯,仰头喝下。
“你是最豁达不过的人了,何必纠结于儿女之事。你谢元和若是还愁妻室,那我们这些人就该孤独终老了。”桓临之拍了拍谢衍的肩膀,将他手里的酒杯顺势拿走,又塞了个玉笛给他。
“听说赵缨的羌笛吹的好,咱们虽然不会那胡人乐器,也断不能输阵,让个乡巴佬抢了风头。”桓临之道。
谢衍闻听此言,向赵缨看去,果然见他已拿起一个形样独特的东西,放在了唇边。
原来那是羌笛声……那日在清都观外听到的,便是这个声音了。
“陛下有意将豫章长公主许给赵玄鉴,听说他以师仇未报拒了。瞧瞧,果然是杨家养出来的,连拒绝人的借口都一样。”崔珣也听说了方才灵徽拒婚的事情,很为谢衍不平。不过是个样貌略出众的女郎,配谢衍这样的家世品貌,怎么看都是高攀,偏她不识抬举。
赵缨亦如此。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所仰仗的无非是皇帝的宠信。皇帝有意赐婚,他竟然也拒绝了,莫不是疯了。
谢衍不喜欢别人那样说灵徽,摩挲着手中的玉笛,幽幽看向了对面。羌笛声起时,她果然愣了一下,转眸望了过来。
她的眸子生的漂亮,湿漉漉的,像是林间仓皇无助的小鹿。
“是我遇到她,太迟了……”叹息的声音缓缓荡在空中,哀婉难求的遗憾弥漫在心口,但若说就此丢开,怎会忍心。
赵缨被人怂恿着,临风吹起了羌笛。笛声悠悠而起,却并不是柔软靡丽的调子。
眼下江山风雨飘摇,故都洛阳城被付之一炬,胡人陆续越过黄河向南而来,遍地焦土,民不聊生。可是建康的风却这样软,吹得人脊梁都酥了,全然忘了处境的危急和尴尬。
暖风带着酒意,让人熏然,但羌笛的声音那般沧桑,又仿佛瞬间将人带到了黄沙满地的北疆。那里刀兵未休,那里哀鸿遍野。
连豫章公主都听愣了,执杯的手顿了顿,眸中一片空茫。
谢衍手中的玉笛按了又按,最终颓然放下。
他看到了灵徽眼中盘旋的泪水,这一瞬间也忽然明白了她一身哀愁的缘由。赵缨懂她的执拗,而自己却不明白,只一心想要将她拖回万丈红尘中。
那日的卦辞,她期待的眸光,她放在他手心的温柔……
原来她是给过自己机会的,可惜,他明白的有些迟了。长于富贵繁华之地,不解人间疾苦之声,是他的幸运,也是他和灵徽的隔阂。
“上个月,鲜卑人和匈奴人战于冀城,鲜卑人大胜,一举吞并了河北多郡。”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衍回头,只见王愔白衣玉冠,坐姿端严,脸上悲喜不辨,仿佛只是为了陈述一个事实。
“陛下去岁刚封了慕容执为冀北王,慕容家口口声声称要世代效忠于大魏。如今私吞多郡,可有上奏朝廷?”面色十分白皙的陆五陆籍,气恼地说道,全然不再有方才的恬淡散漫之姿。
桓临之向来与他不睦,听到此言,讥讽道:“慕容家拥兵数万,早就平定了燕北辽东,鲜卑其他部族皆不是对手。那慕容执野心勃勃,仗着那个战无不胜的儿子慕容桢,都敢和匈奴人羌人硬碰硬,何曾将朝廷放在眼中。他所要的不过是个名分,有了朝廷册封,才好名正言顺。”
王愔一向寡言,看着仅仅一曲就让众人忧愤不已的赵缨,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嘴角:“赵使君曾与慕容桢战场相遇过,却也不知谁更厉害些?”
赵缨刚刚一曲奏罢,目光凝在那个脸色苍白,如失魂魄的女郎脸上。听到王愔的话,握着羌笛的手紧了紧,声音沉沉的:“慕容桢多权略,善计谋,并非匹夫之勇。何况,上次北伐,鲜卑人协助良多,是友而非敌。”
“若真是友非敌,为何困了圆月多年,不肯让她南归?”王愔咄咄相逼,语气凉薄。
赵缨没料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裸地戳破灵徽的痛苦,登时有些怒气汹涌。但他必须克制,否则就是欲盖弥彰。
灵徽在慕容鲜卑部的那三年,无论流言传成什么样,都不该被公然议论,否则她在建康再无立锥之地。
灵徽说得对,王愔外宽内忌,实非君子,不足以托付终身。何况师父的死,和王家也脱不了干系。
“洛城陷落,灵徽流离失所,此时得蒙慕容家相救,以贵女之礼相待。这不更说明慕容家对朝廷有示好之意吗?”
“现下北地倾覆,诸胡混战,匈奴刘棼妄自称帝,公然对抗朝廷。慕容家无论是否包藏祸心,至少仍尊朝廷,收留和安抚北地世族和流民,以朝廷之命讨逆伐贼。难道朝廷不该嘉奖安抚,反要推其投靠逆贼?”
王愔脸色晦暗,哑口无言,就连赵缨也觉得万分意外。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正是那个一向不关心政事的小国舅谢衍。
他一番陈词有理有据,慷慨激昂,立时得到一片附和。
灵徽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
阁中公子王孙林立,皎然出众者不知凡几。那个如桃李秾华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分外夺目。虽然不够沉稳,一片赤子之心却让人动容。
她自诩落子不悔,却第一次想要给人说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