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总是结束的突兀,不知哪一天开始,淮水边的花陆陆续续都开了,一时竞态争艳,如云如雾,好不热闹。自从南渡至此,好容易有了片刻安宁,无论是世族还是百姓,皆不愿意荒废这大好春光,纷纷于晴好之日前来踏春。
皇帝萧祁亦贪恋此间繁华,决定将皇后的千秋节庆典放在淮水边新建成的凝华台上办。
如今的谢皇后,却非萧祁原配。萧祁本来的妻子赵氏,不过是蜀中一小吏之女。皇帝尚未践祚时,其父受封成都王,其母郭氏是成都王府的一名侍妾,与赵家有些旧谊。一日赵氏随母前来王府做客,郭氏一眼便相中了这个相貌美丽,端雅之礼的姑娘,不久后就禀告了成都王,给两个孩子定了亲。
婚后,年轻的萧祁和赵氏感情甚笃,很快就诞下了第一个孩儿。若不是后来的中原大乱,成都王不得不出兵襄助皇帝平叛,自己又在平叛中被堂兄河间王诛杀,或许两个人会一辈子都过着平淡却安宁的日子。
萧祁不想回想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一步步被推上了帝位,回头去看,过往是一团迷雾,迷雾中有金戈铁马的厮杀,有兵临城下的恐慌,有权臣拥戴的迷惘……他本不是个有野心的人,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他不忍回想的伤疤。
那些日子,只有他的妻子,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局,都陪着他,守着他,给他带来无限的勇气。然而她自己却死在了丈夫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之前。
如今的谢皇后,乃是陈郡谢氏之女。谢氏为世族翘楚,又有拥立之功,是萧祁必须仰仗的力量。更何况她比萧祁小了十几岁,温柔美貌,聪慧明礼,自然受尽宠爱。
这是他登上至尊位置后,给她过的第一个生辰。哪怕北地的军队步步逼近,朝野混乱不堪,天下哀鸿遍野。他就是想要为她好好庆贺一次生辰,越盛大越好。
廿四日很快到来,这一日便是千秋节的正日子。
这一日天气甚为清朗,只有几缕闲云漫卷在天际,被风吹着,舒作各种美丽的姿态。百姓听说今日台上会有钱币散下,早早便聚在台下,翘首张望着。台上有袅袅乐声传来,熏风阵阵,香气绵绵,闻着都让人心情舒畅,可以想到那是何等富丽旖旎景象。
不一会儿,有人策马而来,青色的骏马肆意驰骋过街巷,后面跟着一队亦步亦趋的亲随。看这排场,便知是位贵人了。
那人快到台下时,从马上一跃而下,将马鞭丢给了近旁的一位侍从,疾步向着那飘出香风的舞台歌榭而去。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啧啧称奇。
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绛色的袍服。他的眉眼出众的冶艳华丽,生生将那明亮到艳丽的袍服都压了下去,只让人注意着他的样貌,移都移不开眼睛。
“这位郎君好俊的样貌,究竟是王家儿郎,还是谢家的子侄?”有人不禁问道。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男子,不屑地哂了一下,摆了摆手,笑道:“好一个乡巴佬,连他都不识得。这位郎君便是皇后殿下的胞弟,谢氏三房次子谢衍,行七,小名叫阿弥的那位,今后尊称一声‘小国舅’就对了。”
众人默契地“哦”了一声,看着那意气风发的背影,心照不宣地露出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
正在众人交头接耳地聊着这位小国舅的浪荡不羁时,又一辆羊车款款停下。
这些年,建康城的贵人们越来越喜欢乘坐这稳当轻便的羊车了,就连庶族也纷纷效仿起来,一时蔚然成风。
羊车自不如马车阔大,但胜在轻巧闲适,很有安逸之态。富贵人家又喜装饰,云母砗磲之类的贵重物品尽数点缀在羊车上,让那小小的车架繁复华丽到无以复加,反而失了本意。
这辆羊车倒十分简素,朱红车壁上绘着凤鸟的纹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正在大家不以为然,准备用目光迎接下一位贵人时,车上下来的人却瞬间抓住了众人的眼球。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冠,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手上持着一柄麈尾,头上顶着一个妙常冠,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坠饰。然而她的样貌,却生得极夺目,让人只觉得再多坠饰于她而言都是枉然,都是冗余。
梨花初绽的皎洁,月华满天的温柔,明明五官很淡很淡,但整个人偏因此带上了遗世独立的感觉。
一时之间,人语迟迟,好半晌才有人慨叹道:“想不到建康城有如此佳人……”
有人接了他的话,大呼可惜:“好好的女郎,怎就入了道!可恼可恼!”
那个络腮胡的男子又有了发挥的空间,朗声道:“这便是你们寡闻了,这女冠就是一月前从北地接回来的杨氏女,她的阿父便是那位守晋阳城而死的杨太尉。杨太尉忠勇节烈,守了那座孤城十几年,若非他苦苦支撑,想必胡人的马早就踏过大江了。可怜这女郎,城破后流亡了整整三年,如今才被救了回来。听说陛下怜悯,封了她一个‘宜城君’,也算能告慰忠烈。”
建康百姓多由北地逃亡而来,见识过胡人的凶残,内心也多存故土之思,所以对于杨太尉这般节烈之人,赞佩倾慕,对于那女郎的身世也颇多怜悯。只是怜悯归怜悯,该探究窥视的想法却半分不减。
“既然封了女君,怎么又成了道姑模样?”有人好奇追问。
“她不是与琅琊王家的九郎有婚约么?听说是她自己主动拒绝了这桩婚事,只说一心向道,不欲婚配。陛下只好又给了她个‘妙清真人’的封号,允她在雁回山上建了道观,修行去了。”有人知道其中内情,在嘈杂声里,缓言解释道。
众人不由慨叹起来。虽说时下五斗米道盛行,朝臣也多有信奉,但只身入道门的却不多。不明白这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为何就选了这条路。
“想起来了,”有人拍了拍脑门,忽然说道:“听说晋阳城破后,这位女郎落到了鲜卑人手里,还曾当过奴婢。后来赵将军北伐时,专门去寻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找到带了回来。还有人说,她不是当了奴婢,而是给鲜卑人当了侍妾……”
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神色暧昧又诡异。
“果真吗?”有人大为惊奇,“那岂不是……怪不得年纪轻轻入了道,也是可怜呢。不过那王九也是痴情人,就这么等着,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说起这些绯闻轶事,大家自然兴致勃勃。顺着这个女冠的身份,众人又聊了许多。一时说着王家九郎的风仪出众,一会儿又说到荆州赵都督的丰功伟绩,一会儿话题又拐到小国舅的风流不羁……
不知不觉,人越聚越多,台下的热闹竟然分毫不比台上差。负责治安的武侯怕出了岔子,急忙将人群疏散,却见那些人刚离开这里,又去其他地方扎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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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