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亮,我只做了梳洗就穿衣外出,压根没有心情吃早膳。
我前往天福寺找皎然,猜想李季兰可能是去了那里、参禅一宿以求清心。然而见到皎然之后,他却告诉我,李季兰没有来过。
我从天福寺出来,没有直接下山,而是去了后山的瀑布,蹲在水潭之前,手捧清水濯面。
我不但盼着这秋寒凛冽的清水能醒神、能去除一切的不顺利,也盼着回到茶庐以后能够见到“晚一步”回来的李季兰。
就这么在不知名的奇石上坐了半晌,我独自在后山行走。
后山之中,除了四季常绿的树木外,其他草木皆是应秋的景象。
我看见了一处规划在平坦的圆石之上的棋盘,有装黑白棋子的罐子搁置在石洞之中,也许旧时,李季兰和皎然在此处对弈,聊寻常趣事,聊国家大事,也聊关于我陆羽之事。
山中可媲高隐士,观局自知天下事。
闲鹤青松时常在,教人自寻黑白谱。
谱内机缘纵横藏,指间江山阔谈论。
已是人间半载时,常人不知神仙境。
“悦来酒楼”之中。
总管事王五同时得了钱起和张继的两首新诗,就跟供着宝贝似的叫人带去字画店装裱,然后悬挂于一楼客堂的显眼处。
李季兰从楼上走下,衣衫发型如旧,唯独是神色有些憔悴,看着像是一夜没睡。她只问王五要了几块饼和一碗粥,就独坐在那两首诗作附近,默然等待。
想来昨日早上离开茶庐至今,自己也不过是再走了一遍曾经去过的处处旧迹,最终没有回到原点,只在酒楼里面落脚。
没有理由,也没法向陆羽解释出一个所以然来。
只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顺了自己的心,而不顾他的心。
自己并非是个我行我素之人,只是不改任性和随性的天性,才这般称心所欲地活在世俗中、活在三千世界中。
总管事王五亲自端了饭菜上来。
除了李季兰所点的两样,他还额外赠送了她一道:莲子芡实糕。
“李姑娘一人在小店之中,身边没有陆大人陪着,不觉得寂寞吗?”
“在你看来,我是那种身边缺了各类才子和知心人就会陷入孤单的女子吗?我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善于交际和主动性强,但我其实能耐清欢的很。”
“小的还以为,陆大人一大早会过来这里接李姑娘你呢。昨日陆大人是在茶庐内外有事,才忽略了李姑娘你的感受,以至于李姑娘你做出了‘分离’之举来。”
“你的逻辑反了。”李季兰搅拌着清粥道,“是我主动暂离,然后陆羽才在茶庐内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的。”
“是吗?”王五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那李姑娘你吃完这些,可是打算直接回茶庐去?”
“再说吧!”李季兰送了一勺粥到口中,“反正我在江南的日子也不多了。”
这话可把王五吓了一跳,因为他见李季兰的声调神态,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啊!倒如同是日后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心理准备。
“虽然小的不当问,但李姑娘你的话在小的听来……显得悲凉呐。”
“你听过就好,也不必往外说。”李季兰郑重强调,“特别是陆羽,你一个字不许对他提。”
“万一小的管不住嘴呢?又万一情况紧急呢?”王五颤声,“或者是陆大人逼着小的……”
“哪有这么多万一和别的设想?”李季兰打住了他,“你只当我是离开江南去往别处,陆羽是留在江南撰写《茶经》就好,哪还有别的不吉利之事?”
王五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赔歉道:“是小的的不是,竟往晦气的方向去想了,还以为李姑娘你是自以为活不久了呢。”
李季兰自作开朗地笑了笑,“你赶紧地去跨个火盆,就当作是霉运全部走开,为自己的荒唐想法道歉,也为我求点好运和福气。”
王五便当真是照做了。
他才刚在楼梯侧面来回三次地跳过了火盆,动作麻利的就跟是一只福猴似的,便看见了张继和高天威下楼的身影。
王五吩咐店小二把火盆撤去,然后问正在下楼梯的两人:“张生,高镖头,你俩是出门?还是坐下吃饭?”
高天威道:“我们自然是去吃饭,这不是到饭点了吗?你把‘陆羽茶糕’拿上两盘过来,再烫了一壶好茶斟上,本镖头和张生先吃这些。”
“是!”王五应完,便指向那边的空桌,“两位可是要到那边去跟李姑娘同坐?”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张继反问,“领了我们过去就是。”
王五边走边悄声道:“李姑娘一人在小店之中过夜和吃饭,陆大人也不主动来找、来接人家姑娘回去,小的只怕是有所不妥。”
张继问:“你与其多做担心,还不如叫跑腿的去了茶庐,就直接跟陆兄说明情况,叫他前来哄人和接人如何?”
王五摇头:“小的不敢。”
张继和高天威坐上前去,李季兰以寻常状态而迎。
“想来陆兄此时定是在面壁。”张继开玩笑道,“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得罪了李姑娘,竟惹来这般各吃各饭?”
“张生你别往了两人拌嘴或是生分了去想,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跟陆羽确定心意之后的‘暂离感’罢了。”
“那李姑娘感受如何?”张继问,“还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终究是要纷飞而去的,我倒是不在乎这一夜和这一时了,唯有许多不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心语,盼着陆羽自己能懂。”
高天威道:“到头来还是我跟张生这种没谈过感情的人,才不晓得身处情关之中的人的无奈啊!”
李季兰瞧着店小二刚刚端上来的“陆羽茶糕”,忍不住拿了一块来尝。
她道:“昨夜在客房之中,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女子这一生,有太多的美好期盼也有太多的被逼无奈,又有多少人能够轰轰烈烈而过?凡事何必求全,若是一时的双全之法,换来的只是日后的相隔云泥,还不如就由着这命数随天而去、随地而荒。”
“女子的容颜和红妆,其实就是最无趣的两样。前些日子我跟陆羽提这些,埋怨他没有额外为我添置东西,现在却觉得不能怪他,他的没留意,其实就相当于女子的不需要。”李季兰无奈一耸肩,“我的确是素颜好看,衣衫首饰不必新的斗柜来装。”
“这可真是你的错。”张继道,“你提了,陆兄就会当作一回事去惦记着。没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经去找过家具店的老板和脂粉店的老板娘了,会照着他所‘认为的’的你的喜好来定制一些东西。”
“陆羽是说跟我一块去买来着。”
“他说归说,也没见你就真的花了那份时间跟他一起上街啊!那他还不如自己去落实,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呢。”
李季兰低头,应了一个“唔”字。
从天福寺下了山,我重新走上集市。
到家具店和脂粉店去问了掌柜的定制的东西有无备好货之后,才心里有数地去“青龙客栈”吃晚膳。
掌柜的一半热情一半奇问:“陆大人怎是一个人来?”
“我有预感,等我这顿饭吃完,回茶庐之后就是两个人了。”
淡定坐下,我自己洗起茶壶和茶杯来。
掌柜的道:“陆大人可知道?往日颜真卿颜大人在江南所操练的三军,昨儿上午就领了从朝廷那边的旨意,说是归编什么‘神策军’了。”
“是吗?”我还真不知这事,“那些军伍什么时候出发?”
“小的不敢乱说。”掌柜的指着我坐着的位置,“那位薛统帅就是坐在这里吃饭的,小的见他神色不悦,像是对这次归编不满啊!”
“我不能私下妄议朝政,只能这么告诉你:‘神策军’这以后或将是由宦官掌权,完全削弱和排挤了‘朔方军’的力量去,所以照着颜大人所训练出来的三军的将士们的气概,自然是不肯服从宦官的指挥。”
我又补充道:“再有就是朝营军,那是一支很特殊的精锐部队,杨天一的父亲杨舜城目前就在‘朝营军’当中任职,由此他能够跟朔方军和神策军撇清关系,也算是为国杀敌之后的福报了。”
“什么?”掌柜的大惊,“陆大人你是说杨舜城为国杀敌了吗?他杀了谁啊?大敌吗?”
“何止是大敌,可称是灭了大唐的天子的心腹大患了。”我手执茶杯道,“杨舜城一箭将李怀光射下马,然后割了李怀光的首级献给了天子,天子大喜,给他加官进爵、赐他长安大宅。”
“难怪杨家的人全都搬离了江南啊!”掌柜的这才明白,“如今杨府空旷寂寥,怕是杨天一在天有灵,也想不到他爹竟然能这般混出个名堂来啊!”
“在天有灵?”我奇怪问,“你是指什么?”
掌柜的简要告知:
“陆大人你还是不知道吗?杨天一死后,天福寺的皎然师傅大发慈悲,将杨天一的尸首运回了寺中去火化超度,然后封坛藏于地下,只为让他去往永生。”
“就在上个月,小的去天福寺上香祈道生意兴隆的时候,从皎然师傅身边的小弟子口中得知,杨舜城派了手下前去寺内取了装自己的儿子的骨灰坛子,带到长安去了。当时小的还笑那小弟子一派胡言,问他:‘杨舜城哪来得什么手下?他又不是个官。’小弟子只道是:‘小僧没有说谎,皎然师傅也是可以作证的。’原来,这杨舜城真的如愿以偿地当了武官呀!”
我道:“杨天一能够回到杨府跟家人‘团聚’就好,你管他如何看待杨舜城的往后人生?总归都是身后事,在天有知也无用。”
“陆大人说的没错。”掌柜的一点头,又很快转了话题道,“小的这就去为您催催上菜。”
回到茶庐,我见正门半掩。
推门而入,穿过门坪进入房间,我见李季兰坐在瑶琴后面。
我倒是看不出来:她是在发自己的呆,还是在盼心上人的归。
所以我就坐到了她对面的书桌之后,静默瞧她,顺带用手触了触从皇甫冉那里新得的青瓷笔洗,来暗示她:这是个好东西。
她勾指弹了一声弦,音无轻重,心却有冷暖。
彼此相望无言,像是生分一般,谁也没有主动迈出一步。
已是夜间。
终究还是我做了让步,缓缓来到兰儿身边坐下。
我半环着她的腰,与她一同面向窗户,“月色淡了,兰儿的心事也应该淡了才对。”
兰儿道:“已是两心相许,何故做疏离体会?我是自找苦吃。”
我不怪她,也不想对她说理儿,只道:“彻夜不归是你的自由,但总应该叫个跑腿的来告知我一声。我独自对月,寂寞复加,直到天明方休。”
兰儿摸了摸那只我送给她的镯子,道:
“我在悦来酒楼的客房独自躺着的时候,心中就在想:日后我独自被圣上叫回了长安,只留陆羽一个人的江南之时,在路途中在牢狱中的自己是什么反应?在茶庐中在书房中的陆羽是什么反应?终究是苦涩的结果。”
我看着那轮金黄的秋月道:
“兰儿你何须做提前预演?分别若是注定,那你我接受就好了。但要是过后奇迹自来,不是最好不过吗?一颗茶心才能懂另一颗琴心,茶与琴,前与后,本就动静相依,冷热交织,似凉非凉,似断非断,味与线,各安天命。”
兰儿不知为何对我轻笑,随即,她把我的手放在琴弦上,道:
“我作了《八至》和《六羡》的曲谱,现在去拿,交给陆羽你来弹。”
我看着兰儿的身影,心中无限感慨。
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说过要写曲谱,就真的写了。是之前写好的也好,是昨晚在客栈房间灵感袭来偶得的也罢,她的这份心意,让我觉得沉甸甸的。
她这个人,哪怕就只有这么一次:未按约定时间而归,让我相思一夜,也会通过与众不同的“方法”来与我和解,当真是不一般。
——说什么和解?
——她未歉,我未怪;她事出有因,我不曾责怪。
我还是我,我的兰儿还是我的兰儿。
等到一曲弹罢,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兰儿手捧曲谱坐在琴前,我挪了烛台、点了馨香坐在琴后。
“我与你相处久了,识曲辨诗、通画观棋,便是样样雅趣都得了精进。你这曲子谱的好,我已经熟记脑中,晓得‘如何护着自己’和‘惜取眼前人’了。”
兰儿含笑问:“你怎不简简单单地说自己晓得‘弹奏’了?偏要动我一份心弦,来取代这秋夜的冷弦。”
我置手弦上,应道:“言语第一份,曲成第二份,这第三份心弦,可能请兰儿你来回应我的期许?”
她把曲谱一折,放到了地面上,颔首道:“好,那我就听曲闻香、独拥月色郎君一夜。”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注1】
指尖跃琴弦,风动清音出,我只觉得亲切。
仿佛彼此的诗作都化成琴曲相和时,才是古籍上所说的:琴瑟和鸣,两心相随。
我如坐在山水沁人的白云涧,早已不分了日夜,唯有抚弦之指未停,能够引来祥瑞的凤凰盘旋于空、能够唤得葱郁的嘉树并肩而傍。此中意境绝妙,并非三言两语能道。
我如见洛神起舞于烟波之上,三千佳音玉振、万古一作成赋,何以相赠?只暗暗盼想:陆羽如何能与曹子建媲美?
——魂萦梦牵,一弦一指一华年,何以脱尘如初春雪?
——绕梁不歇,一琴一人一**,何以贪求一刹之爱?
共鸣之处情亦深,兰儿主动坐到了我身边。
她深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与我共弹此曲。
“陆羽你说,这第三份心弦应是琴瑟和鸣?还是相知相会?”
“大抵是一个‘韧’字。”我与兰儿并肩,“你我一路走来,遇见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才在一起了。要是没有韧劲和毅力,你就不是你,我就不是我。”
“我曾以为,专一这个词不属于自己。专攻一个流派的诗词也好、专注一事的自我成就也罢,从纷繁的情场之中走过,那些风华绝代的大唐才子们都是过客,只今被自己放在心上的,还是一杯茶和一个人。”
“我倒是一直专一,没有主动去喜欢过除了兰儿你以外的别的女子。也不是我陆羽自小有佛缘、成长有佛性,而是只对兰儿你倾心,倾一辈子的心。”
“你要是除我以外,一辈子不再娶,岂非寂寞?你说过要融入爱情和人情,才能写就《茶经》。”
“心中有情就足够,那是再多的外在情缘和情分都比不上的。”
“哦。”兰儿俏皮问,“那陆羽你就是用心存情、用脑著述了?”
我被她逗笑了,“心到脑到,笔运纸铺,器赏物辨,当真是精辟。此十二字真言,陆羽记下了。”
琴瑟自有风流韵,月华却输一声笑。
冷冷弦上双栖凰,长长素手拨琳琅。
翻云覆雨未知事,始终如一眼前人。
已经**一梦醒,余音浅香去还来。
我拥抱着怀中人,情自悄悄,情自深深。
怀中人不离于我,爱也款款,爱也浓浓。
而在朝廷之中,取代了前总管大太监程雍程公公伴驾在皇帝身边的,是奸宦霍仙鸣;在卢林两党都倒台以后,后来者居上的,是佞臣裴延龄。
前者胡作非为,仗势欺人,将内宫的秩序搞的乌烟瘴气不说,更是拿着君令和君命肆意插手军队之事,令真正有才干的将领们气的是咬牙切齿。
后者之害,对比卢杞和林阁老,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爱财,裴延龄搜刮民脂民膏,搞的老百姓们是怨声载道;强买强卖,搞的市场是商民不安。
郭子仪的贤婿、已经在户部任职的吴仲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深知裴延龄为迎合皇帝,有意移花接木造假账本,以虚充实、以错计对,罪犯欺君。
但是吴仲孺为了保命,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就怕自己枉丢了性命事小、连累了郭家上下事大。
吴仲孺看到裴延龄诬陷贤相陆贽:煽动军心、意图不轨,而导致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陆贽贬为忠州别驾之后,心中十分惊讶!
想来这朝中也是没有可以倾诉非难之人了,倒是不如写一封书信给旧时的“顽固之人”刘长卿来得合适,吴仲孺便是马上提了笔。
吴仲孺在信中写道:
刘大人别来无恙。
近来朝中风云变化,奸佞当道,大事小事是一桩一桩地上演,只怕是贤能之辈也难以挽救啊!
宰相陆贽上书皇帝,力劝皇帝不可将过多的权力下放给宦官,竟惹得皇帝大怒,当成就罚了他跪地半晌。
过后,陆贽忠心不改,继续慷慨上书皇帝,让皇帝勿要信任小人裴延龄,说裴延龄“侵削兆民,为天子取怨于下”,皇帝若还是被其花言巧语蒙蔽,不及时明辨是非和止损,恐怕终将给大唐招致祸患。
哪里想到:深切忠言竟成三寒恶语,惹的圣上撕掉折子大大发作发泄了一番。事后,说了实话的陆贽竟遭贬,而欺上瞒下的裴延龄却加了俸禄,真是苍天不开眼啊!
这些都罢了。
关键的一点是:宦官霍仙鸣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说是才女子李季兰曾经给反朱泚贼进献三首贺诗。
圣上知道后,自然是不悦,已经叫人去追查了,说是此事一旦属实,就要对李季兰论罪处刑。
刘长卿见信而大惊!
什么都顾不上了,似有还无的官衔他不要了,可有可无的性命他也不要了,是挑了一匹好马出来,连夜就往江南赶去。
他的心中唯有一个信念。
那就是要告诉李季兰:
皇帝要对你以旧诗论罪,要狠狠地清算于你,诏书不日便至,但是长安你是万万去不得!
【注1】李季兰诗作《八至》、陆羽诗作《六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