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第162章 第162章

智积禅师圆寂之后的事情都处理妥善之后，我面见了皇帝，再次向皇帝提出了辞官之事。

“陆爱卿，朕的本意是想留你，但是你的心已经不留在朝堂之上、也不留在朕身上了，朕就知道多做挽留也是无用。所以干脆就准了你的请求，让你回江南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臣谢圣上开明，谢圣上成全。”

“朕在你师傅西去之后，也回想起了许多与你共度的日子。陆爱卿啊，想来你我君臣之间，有过互利互惠之时、有过互算互破之时、也有过互进互退之时，朕表面矜持，内心喜怒无常，非一般的臣子能够近侧议事，唯独你不一样。”

“臣如何不一样？”

我来到一张凳子上坐下，不把圣上当作皇帝，只把他当作是自己的上司，可以互说衷肠的上司，哪怕只有这一天、只有这一次。

“朕手下的臣子分三类：第一类，像是卢杞一般听命于朕、甘心被朕利用的奸佞之辈；第二类，像是郭子仪一般知进退，不与朕较劲、且能够为朕所容的功高盖主之辈；第三类，像是林阁老那般立场摇摆却自成一派的，在朕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的乌合之辈。你却不属于其中之一。”

“也许是臣不懂圣上您的划分标准吧？”我笑了笑，“所以才侥幸从圣上您的盘点之中游离。”

“陆爱卿你呀，有时候像朝阳，让朕看到了新生的力量，令朕想要重用你却觉得你远在天际而触碰不到你，所以没有对你委以重任，只把你的官位升到从三品就做了罢。有时候你又像月亮，让朕看到了无暇的闪光点，令朕把你当作镜子来反省自己，以至于知晓了缺点又不愿意承认。”

我向皇帝拜谢道；“日月同辉，朝夕伴君，臣得圣上如此赞誉，已是此生最高。”

皇帝点头道：“朕能得你这一贤臣，是朕之幸；大唐能有陆羽，是大唐之幸；万世能有《茶经》，是万世之幸。”

我感然道：“臣领会亦领赞，此生不愧朝纲、不愧本性、不愧所求。”

皇帝饮茶为礼，道：“陆羽于茶，茶即陆羽；茶于陆羽，陆羽即茶。朕说的可对？”

我捧茶回敬皇帝，道：“圣上所言无错，臣与茶早就是一体，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也无论面对何人何物，都难舍难分。”

君臣礼毕，便是要到分别的时候了。

我见程公公的脸上，也挂上了半数的不舍表情，不同于往日的做作，不似旧时的装模作样，叫我已是觉得自己被他记挂。

“臣有一言想要对圣上直说。”

临别，我再次进言。

“好，你说。”

皇帝摆出了倾听的姿势。

“圣上您想要启用宦官来统帅神策军，臣以为此事还需三思。以玄宗皇帝为鉴，前朝正是因为宦官干政而引发了连连祸事，才使得安史之乱爆发，江山风雨飘摇，哪怕是再回旧事，也是大伤李家王朝的元气。您不可步玄宗皇帝的后尘才是。”

皇帝没有生气，而是用非常平和的态度道：

“朕早已有预感，这执掌江山的生涯之中啊……赞否两论是注定了的。朕在前期是何等的想要施展宏图大志，又是何等的想要削藩平天下，陆爱卿你不都是看在眼里吗？天不遂愿，朕既然已经承担了弃城而逃的骂名，往后的大唐中兴之名又如何抵得过前耻？”

“所以你觉得朕还会在乎：自己会被后世之人如何拿来与玄宗皇帝做比较吗？朕啊，早就看开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狂妄，竟想取得与太祖爷李渊和太宗皇帝李世民一样的功绩；自己无能，事事俱败，毫无建树，只在祖辈们留下的烂摊子当中涉泥而行；自己无远见，连应对东瀛国天皇的无理要求之事，都要陆爱卿你来谋求一个双全之策……”

“所以你懂得朕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就越发想着启用宦官了吗？”

皇帝的模样，令我觉得悲哀。

“因为宦官们听话，能够让圣上您顺心，反之别的大臣总是有触犯到您的心情的底线的时候，您本就已经劳累于政事，不想再听那些逆耳的话。”

“那你说，朕会因为这一自我满足的私欲而断送大唐江山吗？”

“不会。但是您的继任者们和您的百姓们，只会比您在位之时更苦、更累，您若是觉得无所谓，想让他们也饱尝您曾经尝过的各种滋味，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定夺。”

“你给朕一个明确的态度吧！”

“那臣就直说了：宦官可用而不可亲，兵权可交而不可放，江山可治而不可坐。臣言尽于此，还请圣上自行辨别。”

“朕知道了，就将想让宦官执掌神策军一事再缓一缓吧。用兵之事，交给无勇无谋的宦官的确不妥，朕不能因为受了宦官的阿谀奉承，就对他们信任过头，误国误民。”

“圣上英明，这正是臣的本意。”

“陆爱卿且慢——”

我正要说出“臣告退”三个字，却被皇帝起身叫住。

“朕还有一事相问。”

“圣上请讲。”

“朕好大喜功，勇而后怯，若是陆爱卿你远离朝纲之后，真的看到了有佞臣口含天宪、为所欲为的局面，会如何看待朕？”

“小人乱国，防不胜防；天子止损，在己之心。”

“好！”皇帝亲自送我到门外，“你这八字真言，朕记下了。此别长安，爱卿珍重。”

“圣上珍重，臣告退。”

我握着皇帝的手而别，程公公站在一边，流下了真心的眼泪。

离开涵心殿。

我先是回官舍去收拾了东西，然后就叫了张继和高天威过来，问他俩的打算。

高天威道：“本镖头跟陆大人你一起回江南去，如今本镖头的眼界已经打开、本事已经磨练到位，只等到‘江南镖局总盟会’去阐明自己接替武状元来重振雄风的决心，好接受各分号镖局的推举，名正言顺地坐上三爷的位置。”

我道：“高镖头你离开‘护国镖局’后，‘护国镖局’不可没有管事之人，我认为前堂主沈祈隆正好合适，到时候你去向皇甫大人求个恩情，让他把沈堂主放出来如何？”

高天威点头，“的确是只有沈堂主重归‘护国镖局’，才能服众。本镖头会好好跟皇甫大人说，让他免了沈堂主的戴罪之身。”

“我也回江南去！”张继带着兴奋道，“该在皇宫里见识的东西，我都见识过了。这一生就眼界而言，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唯独是自己的文学造诣，还是想回到江南去与人切磋啊！”

“我以为你会选择留在宫里，继续当书学、看杂书。”

“陆兄你说，我要是主动请圣上赏赐一批杂书给我，圣上能恩准吗？”

“能。因为你是独一无二的张继，圣上对你印象深刻，所以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几度春花秋月，多少是非人情。”张继感叹道，“去处复归处，归处是江南。”

我和了一首，道：

“数载晚风晨露，不尽冷暖沉浮。

潮退接潮来，潮来下长安。”

“我打算后日出发，你俩赶紧回房收拾收拾吧！”

张继摇头道：“陆兄，我竟觉得除了书籍之外，没有一物值得带走。若说走之前有什么想要感谢的人，乃是尚宫局的岳尚宫，承蒙她关照，我才吃到了不少好吃的和收集到了不少珍奇玩意儿。”

我笑道：“你们怎么都有小玩意儿？兰儿有，张继你有，高镖头有。其实我也有，是一个军刀【注1】。原本郭子威拿来给我防身用，我却用来撬茶饼了。”

“生活单调，不得不寻些新奇的东西来把玩。”

高天威想起了自己的那个“鸣雀”。

所谓“鸣雀”，实际上就是挂在大刀的把手上的一个哨子。最初是戏班子表演是用的多，后来不知怎么的传进了大唐皇宫，经过工部改造，成了武将们的逞威风之物。

“扯个题外话。”张继道，“我听说圣上派人抄了卢杞的宅邸时，搜出了一幅用纯珍珠装点而成的大型‘福’字，价值无法估量，怕是放在国家财政当中去比较，也算得上头部了。”

“那之前不说有传闻，说画师杨升在卢杞面前提‘象牙’二字而惹得卢杞大怒吗？”我好奇问，“结果监察御史在卢府搜出象牙来没有？”

张继摇头，“根据我探来的情报是没有，至于是不是被谁私拿了或是私吞了，也未可知。”

“说起这些轶事，总是说不尽。”我心中明朗，“但我还是想听想聊，觉得这些话题有趣，比任何话题都有趣。”

“既然陆兄你有这份闲情闲心，那我就多说点别的……”

我与张继和高天威畅聊至午后。

等到小睡而醒，我便一一去各处府邸，跟郭大人、何大人和厉大人别过。

此外，我也别过了“灯家包子铺”的叶老板和“范字钱庄”得范老板。

乃至是仅有数面之缘的长安令和“惠风和畅楼”中的窦月华，我也去跟他们做了道别。

不留遗憾，不欠人情。

慷慨作别，感谢恩顾。

如此，我陆羽便能够轻松地离开长安。

想来：

秋日应登高望远，豪情须畅快而洒。

应有佳人在身侧，相伴笑看长安景。

我笑了笑，自语：“不与兰儿一同游览长安，岂非遗憾？”

至于这游览长安的路线，我便是打算参考：郭子仪的二女婿吴仲孺和他的爱妻郭宛卿的游览路线。

除了登雁塔和游曲江之外，还要带兰儿一起，把孟郊笔下的“意境“都身临其境一番，这样一来，回到江南以后的文人聚会上，也多了一个话题。

于是，我便去“长安客栈“找到李季兰。

我问她：“兰儿，孟郊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幸得秋高气爽，陆羽想邀你一共骑马、去皇家御苑里面看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的宝树‘白蜡树’，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李季兰迅速答应，然后笑我道，“还好陆羽你会骑马，不然你不会划船、不会武功，不是处处要人保护？”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悄悄跑出去玩，大胆的总是兰儿。兰儿驾船和爬树的功夫都是自己自然而然就学会了的，压根不用人教。”

“所以说，我觉得陆羽你不是矜持，而是不想破坏规则，就当了个规规矩矩的人至今。你有过想放纵自己的时候吗？”

“有啊。”我笑着道，“你跟长卿相思相爱的绯闻传出，与他一并回你的竟陵老家去‘见家长’的时候，我不是去枫桥买醉【注2】了吗？幸好后人不知，幸好正史不载。”

李季兰抱着不太相信的口吻：“只有一次？”

我真挚道：“只有一次才记得深，以后不许兰儿让我伤怀伤情。”

问掌柜的借了两匹马之后，我与兰儿就牵着马走过闹市，去往郊外。

郊外的狂野，群山与天际相接，视野辽阔。

再看看足下，竟还有细草小花，坚韧而长。

我觉得心情舒畅，在马匹的耳朵边对着它说了几句悄悄话，又顺了顺它的鬃毛，才飒爽地跨上了马背。

兰儿在出发之前，就换上了一身秋行行当。

她穿着收紧了袖口与裤腿的衣服，似轻燕一般上马，然后对着天空扬了几下鞭子，充满了女子的魅力。

她问我：“陆羽，你看我这身姿如何？”

我从心赞道：“堪称巾帼，能上阵，亦能破敌；可比隐娘，敏而俏，同行者有幸。”

我们并行在辽阔的旷野上，四面无人只有大风，这让马儿慢行、也让我们心语絮絮。

我说：“皇宫之中的深秋，除了饮秋水和吃赤小豆粥以外，圣上还会吩咐总管大太监去请戏班子来：迎秋搭台，开腔唱戏。也好在是圣上只与后妃们同乐，否则公卿们都是不爱这一套的。”

兰儿问：“宫中的秋水是指秋茶吗？尚食局的赤小豆粥有比民间的好吗？宫中的戏剧既然不是给王公大臣看的，那岂不是成了女子之戏？奢靡之戏？哪里还有原本的味道？”

我看着前路而行，道：“井水、茶水、汤水都叫秋水，大家求个无病息灾、平安健康的好意头，所以都饮；宫中的赤小豆粥除了细腻粘稠和搭配同吃的点心精致了些之外，跟民间并无区别。至于说内宫之秋戏，我觉得就是一种形式，皇帝跟家人们一起消遣时光的例事罢了，没有别的用意。”

“我倒是喜欢吃吃秋梨，蒸着吃，加点冰糖。”李季兰指了指自己的脸，“养颜的。”

“叶绿果灿，承露含津，吃法多样，不分贵贱。”我用十六个字来概括秋梨，“兰儿，你蒸梨吃的时候不削皮吗？”

“梨皮可以止咳，不能去掉。”李季兰分享着窍门，“等到食用之时，只需把秋梨对半剖开，去籽去芯就能享受入口即化的美味。”

顺着兰儿的意思，我问：“不如回江南的路上，我们也带上几颗梨吧？”

“不要！”李季兰一拉缰绳，停下马匹的脚步，“梨即是离，意头不好。陆羽你糊涂，我是会生气的。”

我差点被兰儿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兰儿你别这样，我不是有心。”我跳下马去，仰望着她道，“那咱们带桂圆干做小零嘴怎么样？秋吃桂圆，团团圆圆。要是你还是不喜欢，咱们就带石榴，石榴红红火火，大吉大利。”

李季兰也下了马。

她看着我，用很严肃的表情道：

“陆羽，我不是在你面前发了一通无名业火，而是我怕了，任何跟生死离别沾边的东西和话语，一旦入耳，我就会敏感，所以你不能怪我。”

我抱着理解的心情，道：

“我没意识道是我的错，往后我定是会多在乎兰儿你的感受，不脑子一热就说出那些自以为是的话来。兰儿，你罚我吧！”

我等着从李季兰口中听到几声责备，却不想——

她直接松开了牵着缰绳的手，扑进了我的怀里。

她紧紧抱着我，像是寻求保护一般，用柔婉又不安的声线在我耳边重复着：“陆羽，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兰儿。”我用手搂着她的细腰，给她力量，给她承诺，“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们相互偎依着，在旷野上的一块磐石之上坐了许久。

待到天上几许白云飘过、几许白云又来，才重新上马并肩回走。

来到皇家御苑，迎面就看到了那棵高大如云的白蜡树。

只见它满身金甲，到了秋末也不曾掉落一片叶子，更值得称道的就是它的树形了，就好似一把神仙所持的蒲扇一般，集满了天地灵气，才能够生长的如此茂盛。

秋风过，而叶声动，心扉欣然而感。

阳光落，而金波现，视之怦然而喜。

我拉着兰儿的手走近，告诉她，当年有仙鹤降落到此地。

“仙鹤衔来了一粒种子，播撒进土壤之后，经年累月，栉风沐雨，就生长出了这棵大树。太宗皇帝见到以后，大赞曰：‘天地之间竟然有如此造化！’就专门设苑保护，又加派了专门的草木工人去修剪和施肥，代代延续，生生不息，才有了今日你我所见的好光景。”

李季兰绕着白蜡树走了一圈，然后看向围着白蜡树四周而摆放的台架，问我：

“陆羽你看那些红丝绦和木挂牌，还有那些酥油明灯和素食糕点，是不是表示这棵大树真的灵气满满，所以来祈福和来上供的人很多？”

我双手合十，虔诚道：“既然是千年古树，那么——它吸取日月精华的量，肯定远远胜过别的材木；它保佑香客信众们的数量，肯定数也数不清。”

我看着兰儿，用确信的口吻道：“很灵的，许什么愿望都能成真。”

于是，我们就去旁侧的小屋之中，按照规矩请了香烛、明灯，再按照标价买了红丝绦和木挂牌。

先是在正殿之中持香拜见了主神：司职姻缘的欢凭仙子。【注3】

再拿了正殿桌面上的毛笔沾上带了金粉的墨水，各自细致地写下心语与愿望，才一起走回白蜡树旁，绑系红绦带、悬挂木挂牌。

我写的是：

万事顺意人间客，诸愿成就著《茶经》。

情缘终成天不负，开合一笑为《谑谈》。

兰儿写的是：

既往不咎盼圣明，成败差错非所愿。

云开月明江南住，长岁安宁两相依。

我道：“完成了这些祈福和许愿的事情之后，还要绕着白蜡树走三圈，若为情侣，则要牵手而行，欢凭仙子看见，定会赐福来成全佳偶。”

李季兰与我执手，诚挚道：“平平安安，心愿通达，请欢凭仙子保佑。”

我们心无杂念，之怀一样的心情和一样的心事，携手在白蜡树下面环绕而行。

中有清音，怡然一身，如此便可两清心。

上有祥瑞，加持满载，如此便可两如愿。

下有通途，坦荡无垠，如此便可两相赴。

【注1】大唐的仿象牙撬子，又称古代的“多功能瑞士军刀”，首次登场，见第111章。

【注2】陆羽醉卧枫桥的传说，见第77章。

【注3】月老牵线曰：天上红鸾人间桃，已得如苏雨，应笑欢凭浆。如此情缘，如何不成就？见第98章的：注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