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这……”眼看猛禽从天而降,郁离吓得话都结巴了,“……你你你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啊,”顾南枝目不转睛地盯着越飞越近的灰隼,朝它伸出右臂,“我们家小灰听话着呢!”
正如她所说,那灰毛的大隼虽来势汹汹,可到了近处却提前卸力,硕大的羽翼扑翅成风,减缓了下降冲劲儿,稳稳当当落在少女纤细的小臂上。
饶是顾南枝耍枪臂力超群,灰隼落下时少女平举的手臂还是抖了一抖。
“嚯,几天不见,怎么感觉你又胖了。”顾南枝将小灰转移至肩头,权宜之下决定到安静的地方再看家信。
茵州这地儿水草丰茂,自然地貌多被农民垦来种地了,附近百姓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猛禽,看它通人性更是啧啧称奇,顾南枝周围很快就又围了一小圈人。
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被普通百姓围观!顾南枝狼狈地边走边想。
住在京城时,街坊四邻全都是有身份的住户,不是饱读诗书就是谨遵礼度,当街发生再稀罕的事,也不会大喇喇地聚众围看议论。
可现下深入州县民居,这些百姓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平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农忙之余就喜欢凑热闹图一乐,这是“城里人”顾南枝此行怎么也不能适应的。
名叫小灰的游隼果真训练有素,稳稳立在顾南枝肩头一动不动,只一双锐利的眼珠始终警觉凝视郁离。
“…………”
说不怕是骗人的,郁离自觉与顾南枝保持三尺安全距离。
“你害怕小鸟啊?”
顾南枝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咯咯笑个不停,肩膀微动,小灰受到牵连身形摇晃,不满地啾鸣一声。
“……你,你管这叫小鸟?!”郁离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猛禽!我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管,在我家这就是小鸟,”顾南枝笑靥粲然,“别看小灰个头大,其实可听话了,来,你摸摸看!”
说着便故意往郁离那边凑去。
小灰乌溜溜的圆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郁离,钩子似的尖喙弯成一道危险的弧度。
“……诶别别别,”郁离踩了尾巴似的蹦出去老远,嘴里一叠声地告饶:“您大人大量,饶命饶命!被它叨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南枝笑得前仰后合,小灰终是为了保持平衡呼扇了两下翅膀,郁离再次被它惊人的翼展震撼,往边上又挪动了几寸。
玩笑间,两人寻到一处僻静的胡同,顾南枝不忘正事,熟练地从小灰脚上取下信笺。
“二哥病危,速归。”
轰隆!
明明是晴天白日,顾南枝耳畔却好似有雷声霹雳。
捏着信纸的纤纤玉指开始不自觉微颤,少女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失去血色,顾南枝身形一晃,仿佛浑身力气都被这白纸黑字的六个字抽空,肩上架着的灰隼也变得似有千斤重,好像下一刻就能将自己压进地底再不能翻身。
“阿枝?阿枝!”郁离察觉异样,再顾不上那骇人的灰隼,赶忙靠了过来。
小灰低头启翅,一副随时进攻的模样。
郁离眼神一横,警告深沉之意直直撞进隼目,小灰顿时安静如鸡,不再作势唬人。
“二哥…二哥,我,我要回…我要回家……”顾南枝喃喃,失魂落魄地迈动脚步。
见她木然,郁离直接从她手中抽出信纸查看,阅后又唤她几声、不停安慰,可顾南枝充耳不闻,仍一个劲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是身体驱使着不让自己停下,所行方向既不是驿站也不是小园,整个人显然已经失了主意。
“顾南枝!”郁离忍无可忍,冲口喊出她的闺名。
她脚步凝涩,停在原地。
再前几步就是洒满阳光的市井街道,胡同里阴凉的影翳笼在顾南枝身上,竟显得背影有几分楚楚可怜。
要知道,自相遇相识以来,郁离从未有过一刻想用这一词汇形容顾南枝,哪怕是她查案受阻、自我怀疑时也未曾出现过此时此刻的形容。
堂堂将门郡主,向来都是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模样——郁离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
“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回京!”
失神的双眸渐渐找回神采,顾南枝缓缓回望,睫羽一眨掉下泪珠,闷声染上哭腔:“…郁离……?我…我……该怎么办啊!茵州距京最快也要七日脚程,我二哥,我二哥他……”
“阿枝别慌,”郁离嘴上说着,两三步并到她身边,柔声宽慰:“你二哥我认得,京城守备中郎将,既然家里发信催你回去,就肯定还有时间!走,咱们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
“我…我……”
郁离以为她还有什么顾忌,耐心地等待下文。
“我腿软走不动了……呜…”顾南枝极为克制地呜咽了一声。
“来,我背你!”郁离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前蹲下,“快,这一去不知何时再回,说不定就不回了!走之前还有不少事需要确认,要快,抓紧时间!”
他都这么说了,顾南枝也不含糊,拔腿欲动——可这时又出新状况:顾南枝是真的腿软,刚移动半分,就整个儿连人带隼地冲到郁离背上。
“………………”郁离一顿,差点没憋出内伤来。
倒不是身上背着的少女有多丰腴,事实上顾南枝体态匀称,就算加上摔倒的那股子劲儿,对一名脚伤痊愈的成年男子来说无足轻重,但问题难就难在那只灰隼。
小灰受顾南枝牵连,站立不稳只好飞落到地上,与半蹲的郁离大眼瞪小眼。
“……走啊?你不是说要快…吗?”顾南枝一脸困惑,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咦,小灰怎么掉下去了?带它一起啊,你…你等什么呢?郁离?”
灰毛的大鸟立在近前,尖利的隼爪在沙地上瑟缩两步,郁离心道:能从鸟脸上看出无辜促狭来,我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时间紧急,顾忌着小郡主的焦虑心情,郁离眼一闭,抽出手臂横在小灰面前。
那小灰还真是灵性十足,没有半分犹豫就蹦上了郁离小臂,惊讶的同时郁离动作不停,学着顾南枝先前样子将小灰送至肩头,接着不再拖延,利索起身背着一人一鸟就往小园赶。
或许小灰是觉郁离肩头还环着小主人两条手臂,体贴地换了顾南枝的肩上站着。
于是,郁离身背顾南枝,顾南枝肩扛灰隼,落在行人眼中就是两人一鸟的怪异叠罗汉形象,一路上嬉笑调侃不绝于耳。
郁离黑着一张俊脸,赶路赶得满头满身都是汗,终于在一炷香后抵达小园。
“…谢,谢谢,我自己进去……”
小园大门前,顾南枝安稳落地,心绪稍缓平静了许多,抹了把眼睛率先走进小园。
“……”郁离活动着僵硬的双臂,仍沉浸在授人笑柄中无法自拔,半晌说不出应答的话,默默跟在顾南枝身后。
顾南枝面色如常,只薄唇紧抿成一线。
刚得知二哥病重的消息时确实难以接受,顾家二郎比顾南枝年长五岁,性格直爽豪迈,不同于大哥的温良恭谨,顾西川最喜陪着幼妹玩闹,小时候的顾南枝比那调皮的男孩儿不遑多让,功课之余就乐意跟着二哥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因着这个他兄妹二人没少挨骂受罚,倒是给了顾南枝一段完整的童年。
她刚离家时,还以为二哥会是那个支持她的,没成想现实恰恰相反。
现在二哥病重,她却顽劣地离家在外,若成永诀,恐怕顾南枝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那个不打一声招呼就任性离开顾家的自己。
现在还不是哭泣自责的时候,她要回家,尽快赶回二哥身边,越快越好!
郁离偏头睨了眼衣衫,袍领处留下一小滩水渍,再看顾南枝已经挺直的背,不禁露出一点柔和浅笑。
二人各自回房收整行李,直到宋柏像往常一样进门寻他们。
“阿姐!巡完街怎的没上衙门找我?叫我等得好苦,肚子都饿啦!”
宋柏虽抱怨,脸上却是不加掩饰的开朗笑意。
然而,等他走至顾南枝房间附近,看到的却是众人忙里忙外拾掇的景象。
“阿姐……?”宋柏不解,“你这是……去哪,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宋柏莫名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阿姐这一别,就再无相见机会,一想到这,小仵作的心脏就像揉碎了般疼痛。
顾南枝正叠着换下的绛色公服,手里还握着从腰间卸下的捕快腰牌,见宋柏站在门口,竟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两人遥遥对视片刻,还是春桃先开了口:“小宋兄弟,小姐她要回去了……”
“回哪?”宋柏打断她问道,眼神却仍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顾南枝。
“回她真正的家,”春桃面上也是不舍的神色,“上京,许是…许是再也不回来了!”
宋柏听见自己心中仿佛有什么裂开的声音。
“阿柏……你……”
看着眼前待他如亲弟的宋柏红了眼圈,顾南枝心里也不好受,但事发突然确实没法提前告知,想要出言安慰却无从说起,眼睁睁看着宋柏一言不发地扭身跑走。
“阿柏……!”
顾南枝咬咬牙,心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哥的事始终无处排解,低头又忙碌起来。
春桃看看宋柏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顾南枝隐忍的表情,爱莫能助地轻叹出声:“小姐,恕奴婢僭越,关于小宋兄弟,奴婢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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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爱别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