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年
上京连日下了三场大雪,半月之后大雪消融,万物从睡梦中苏醒,日光充足,一片初春之景。
郊外的树林中,有两人在策马驰骋追逐一只麋鹿,虽是一前一后,却是谁也不让谁,两马在主人的驱使下有条不紊,紧促追赶,生怕落了下风。
”顾雪钰,你给我站住!“
“顾裴容,今日说好了,你若是赢过了我,我就不将你做的丑事告诉父亲,怎么?你要认输?”
身后那人咬牙切齿,”你若是敢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我绝对会要你好看!“
“既然怕父亲知道,那昨日怎敢做出那样的丑事?”顾雪钰边说着,边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瞬间,速度快了不少。
而身后的顾裴容也不甘落后的紧着追在后面,”顾雪钰,在怎么说我都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做的太绝!“
听他这话,顾雪钰倏然笑出声,“谁人不知你顾裴容从来没有将我这个顾雪钰当成姐姐,若不是这些年祖母庇佑,今日这顾家怕早是你们母子二人的了吧,别以为这些年我不知道你们的那些下三滥手段,要是我母亲还在,岂能容下你们。”
说起“母亲”二字,她的面容才有几分缓和,但心底的愤怒更甚,她与顾裴容的父亲是征远将军,却非同母,她的母亲是当朝宰辅的嫡女,陛下亲封一品诰命夫人,可惜因病早逝,而顾裴容是妾室何氏所生,只听闻是早年伺候在父亲身边的戏子,后来父亲征战归来,不想辜负旧情,便纳了当侧室。
顾家子嗣稀薄,只有她这一位嫡长女,以及一位庶子,顾雪钰喜欢和睦,本也将顾裴容当做亲弟弟,可何氏却在她吃的汤药中下毒,害她险些丢掉性命,而顾裴容年纪小不学好,骗她到河边,将她推入了河中,好几次差点被这对母子害死。
以为长大了会收敛,哪成想这顾裴容愈加放肆,整日游手好闲,还尽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好巧不巧昨日被她撞见,不仅醉醺醺衣衫不整,还被一群人追着上来要债,顾裴容居然恬不知耻的说,“我父亲是将军,我家有的是钱。“
顾雪钰本想将这件事情告诉顾父,但昨夜顾裴容来敲门,说要与她比试,“顾雪钰,要跟你比赛马,敢应下吗?”
她一向争强好胜,自然答应了下来,到了现在,顾雪钰有些后悔,因为那人根本不像有丝毫悔改的意思,她倒像是在纵容那人的错误。
顾雪钰改主意了。
她道:“顾裴容,我们换个规则,这样,看到前面那只麋鹿没有?咱们一人一箭,谁能将那只麋鹿鹿角上戴的花射下来,谁就赢,此事也就作罢。”
“行啊,咱们的箭术都是父亲教的,现在倒可以看看谁更厉害,不过若是顾雪钰你输了,这件事情你便不许在父亲面前提起,否则……“顾裴荣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眼里闪过一抹狠毒。
顾雪钰没功夫管那人心里的小九九,她想的是,肯定不会让他赢,想着,随即从马鞍侧后方取出一把弓,又从箭囊迅捷拿了一支箭,注视着前方那只奔跑在密林的麋鹿,“顾裴容,你给我看好了。”
话音落下,只听“咻!”一声,一支长箭窜了出去,紧接着另一只长箭紧随其后。
顾雪钰紧盯着自己射出去箭,”哧!“便见,麋鹿角上那朵花随着箭矢的掠过,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顾裴容,你输了,乖乖回去跟我向父亲认罚吧。”
顾雪钰勒马回头看那人,原以为现在这关头了他会求饶,岂料,顾裴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顾雪钰,你看清楚,我输了吗?”
“什么意思?”顾雪钰没明白,但顺着他的目光往后面看去,只见方才还欢快奔跑在丛林里的麋鹿已然倒在了草地中,而在那鹿尸体上赫然插着一支冰冷的箭。
“顾裴容,你……!”她皱眉,刚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身下的马不知为何狂躁了起来,猛然嘶叫长鸣,前腿高抬,显然一副要发疯的事态,她作势去拉马绳,却没有任何作用。
耳边传来顾裴容的嘲讽大笑,“顾雪钰,就凭你还想跟我斗!这回看你还怎么去跟父亲告状!“
是那小子捣的鬼!顾雪钰余光往后一扫,马屁股上不知何时被一支箭给扎了,只听的旁边传来的笑声愈发刺耳,她恼怒,“我当初就不该信了你的鬼,看我回去如何跟父亲说。”
“切!”顾裴容不屑,“等你有命回去再说吧,这马儿发了疯可不是好控制的。”他阴测测说了句,随后牵马调转马头,“本少爷先回去了,顾雪钰,你就慢慢玩吧!”
而这时马疯也似的朝着树林冲了出去。
“顾裴容,你混蛋!”顾雪钰吃力拉着缰绳,她七岁学骑马,到现在已经八年有余,可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眼看着马根本不受控制,她也生出了些害怕。
万一死了,岂不是让那对母子称心如意了。
她低头见着足有半尺高的地面,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跳下去吧,脚下是草地,最多骨折,要是继续在马上待下去保不齐会死无全尸。
想着心中暗骂了顾裴容一句,就算死了做鬼第一个也不会放过你!
顾雪钰下定决心,闭了闭眼,便要弃马跳下。
正这时候,腰间一软,一只手搭了上来,紧接着整个身子一轻瞬间挪了个位置,顾雪钰还未反应过来,身下的疯马便换成了一匹黑白相间的温顺马,她深吸一口气,手却不由拽紧陌生的手臂。
坐在她身后的人勒了缰绳,将她抱了下去,而后是温声细语,“顾娘子,现在安全了,不用过于担心。”
顾雪钰脚稳稳踩在地面,才觉得自己是活的,忙松开了攥紧的衣袖,见到那一团皱的不成样子的衣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往后退了两步。
乘着这间隙她才抬头看清了人,便见眼前男子气质非凡,长身玉立,一双丹凤眼,鼻高薄唇,发丝乌黑如漆,眼下的一颗痣更是衬的眼睛愈发深邃有神。
“顾娘子这是怎么了?吓破胆子了吗?"这时侯,耳边另响起一声音,远处人扬声朝这喊道,随后骑着马缓缓往这边来。
骑在马上的男子算是上京贵族子弟中样貌较为好看的,但相较于容貌而言,比较显眼的是那人一身的锦衣华服,和那马鞍上的金光。
顾雪钰看了一眼,那人她认识,是他父亲同窗谢太傅的老来子——谢瑾舟,传闻谢太傅极宠这个儿子,但凡只要有什么金银宝贝都仅供着这位祖宗,因此这位公子哥还曾创下当街撒十金的壮举,可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个土财主家的傻儿子。
只因为双方父亲走的近,所以她与这人也算是从小认识,但顾雪钰便不喜与这人接近,主要讨厌那人的憨傻劲儿,不过后来这人失踪了两年,说是去塞北吃风沙去了,现在看这样子估计是沙子吃的不够多。
顾雪钰正出神,来人已然下了马,十分自来熟的搭上了话,“怎么?这许多年未见,昭昭,这就不记得我了?”
“昭昭”二字让顾雪钰立马回了神,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乳名在他口中叫出来无比肉麻。
“谢郎君贵气逼人的模样这谁能忘,小女子可一直记着。”
“是吗?原来在昭昭心目中我如此重要。”
“当然不是,谢郎君的风姿在上京城中每个贵族女子的心中更为重要。”顾雪钰不想在跟他继续说下去,抬眼转向面前一直站着的人,”不知这位郎君尊姓大名,又如何知道我的姓氏?此次多亏郎君出手相助,分外感谢,若有有机会,不知郎君可否跟小女子去城里饮一杯茶。“
她一改往日的脾性,反而变得十分和顺起来。
“哎,昭昭你怎么跟他说话就温柔似水的,跟我说话像是咱两不熟一样,我跟你说,这人是……”谢瑾舟话说一半,蓦然住了嘴,转言道:“你们聊,我去整理马鞍,看看我的玉磕坏了没。”
顾雪钰虽少不经事,却也察觉到了谢瑾舟话里的一丝不对劲,但到底是怎么,她说不清楚,只道:“原来郎君跟谢郎君认识。”
那人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而是道:“顾娘子大概忘了,多年前我与娘子有一面之缘。”
嗯?顾雪钰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生出几分狐疑,“我确实不认识郎君,只以为是第一次见面。”
“也罢。”那人笑了笑,温声道:”我姓苏,单名一个晏字。“
“苏晏”顾雪钰念了念这个名字,想起来还未对人家表示过感谢,于是,朝对面那人拱手道:“苏郎君,多谢救命之恩!”
“无妨,举手之劳。”苏晏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瓷瓶,递给她,“顾娘子,你的手腕受伤了,这瓶金创药对外伤有奇效,用了不会留疤。“
顾雪钰怔了怔,抬起手一看,果然手腕上多了一道裂开的大口子,她都不曾察觉,他居然能看到?这人未免有些细心。
“昭昭,你受伤了?伤在哪了?”谢瑾舟忙凑过来,对她左看右看,在看到手腕上那道口子,立马大叫起来,“是哪个王八蛋做的好事,老子要见到他一定扒了他的皮。”说罢,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便要吹气。
顾雪钰有些尴尬,忙抽回手,“谢郎君,不必如此,只是手受伤了,并无大碍。”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谢瑾舟这么奇奇怪怪,她对一旁的苏晏道:“让苏郎君见笑了。”
苏晏却没说什么,只将药瓶给她,望了望天边,”今日天色太晚了,改日请顾娘子喝茶。”
经他提醒,顾雪钰方抬头望去,只见一抹夕阳远远挂在远方,“都这么晚了,要赶紧回去了。”
她往后看了看,自己的马没了,可此处又在郊外,距离家中有些距离,要是走回去,想着又开始埋怨,都怪那该死的混账东西!
“顾娘子,若是不介意,与我一同回城吧。”苏晏怕顾雪钰误会,又多加了一句,“我的马车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
“昭昭,其实你我可以共骑一匹马,我的马术现在进步了,绝对比坐马车快。”
顾雪钰没如何听,只想道,这个时候还没回去,指不定顾裴容那对母子在父亲面前如何颠倒黑白,思索片刻,她道:“苏郎君,我与你一同走。”
——————
回到城中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本是两个人的行程却变成了三人,谢瑾舟非说不放心一定要跟来。
“对了,昭昭,今日你为何会去城外?”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即使顾雪玉再怎么想把顾裴容拆筋吞骨,也不会说给外人听,她道:“今日天气不错,便牵了一匹马出去活动筋骨,谁知道遇到了一条疯狗,一不小心马被咬了一口,就发疯了,苏郎君可是亲眼看到,是吧?”
苏晏骑马走在最前面,笑而不语。
良久道:“这辆车是用来放行李的,里面有许多杂物,空间也不够宽敞,委屈顾娘子了。”
“一点也不委屈。”顾雪钰忙回道:“要不是苏郎君,我恐怕要走回来了,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好意思挑剔,说起来,苏郎君是从外地刚回来吗?”
“是,我与谢兄从边塞一路上京,今日也是路过,才救了顾娘子。”
“如此说来,我与郎君倒是有缘分。”只是碰巧,难不成是她多心了,顾雪钰说罢,掀起帘子,“苏郎君,前面拐角就是我家,你不必送了,天色太晚,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车咕噜声依旧丝毫不减慢的在青石板地面上响起,顾雪钰还想说什么,只听那人道:
“无妨,我正好也要去前面拜访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