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湿润易滑的石板路上,砸出凹凹凸凸的小坑。
马车停在清风桥旁的街道上等着,苏倾语撑着油纸伞,一手提裙缓缓往前走,只有春秋跟着。
“小姐!今日雨太大了,有谁会来等啊?我们先回去,等明日再来——”
苏倾语摇了摇头,“今早华锦庄便将绣娘们的卖身契还了,她们会来等我的。我若不来,她们怎么办?”
“让府里的下人们接了她们到铺子里去便是,何必您冒雨亲自跑一趟?”
苏倾语软下声来,“她们本就是会害怕的姑娘,刚从华锦庄这个吃人的地方逃出来,只会认我的。我又怎能将此事假手于人?”
话音刚落,苏倾语便止住了脚步,眼神望向桥洞下水帘之内,望向了那被淋湿得哆哆嗦嗦的五位姑娘们。
她们发髻凌乱,环抱着将自己缩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像被遗弃的小兽。
苏倾语缓声道:“春秋,将方才让你准备的两把油纸伞拿出来吧。”
见着她们狼狈模样,春秋也哑了声,支支吾吾地说了句“哎”,急急忙忙地从腋下掏出两把油纸伞,快步跟上苏倾语。
苏倾语一步一步走近,看着她们的眼神柔和了两分,轻声唤着其中一个绣娘的名字,“小青?”
小青闻声从膝弯中抬头,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看她,随后眼神一亮,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姑娘!”
她狼狈地撑着膝弯起身,踉跄两步站好,急急忙忙地顶着潮湿的发髻用手臂去先后勾着身边四位姑娘们一齐起身。
她深呼两下站稳,接过春秋递来的油纸伞歪歪扭扭地撑好。
她们两两一把,剩下一位落单姑娘正无措地站在原地,被苏倾语拉着手引至伞下。
苏倾语的手掌温热干燥,环紧了她冰冷的手背,将她的指尖捂得暖和。她将姑娘轻轻一勾,护在怀中。
滴答滴答,姑娘方才淋湿的衣摆还在徐徐滴着水。
她不好意思地将自己潮湿的裙摆扯离苏倾语,生怕上面的水珠将她的裙摆也蹭湿,局促道:“姑娘,我的裙子脏。”
苏倾语笑了笑,并不在意,“走吧。”
几人一路走到马车旁,苏倾语取了毯子来给她们盖着。
马车里温暖干燥,安静得很,只有她们发尖滴落的滴滴答答的雨水,一滴滴洇在地上。
这个马车不大,几人甚至要挤在一处,她们却觉着心里有一阵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小小的柔软的毯子盖在身上,叫她们不会冷,几乎要抚平被雨水浸得疼痛的背部伤疤。
小青缓缓感受着雨水被拦在马车之外不断滴落的声音,小心地搭着苏倾语的膝弯,轻轻道:“姑娘,我在做梦吗?”
没有人对她们这么好,这般无微不至,将她们捧成手中珍宝。
她们也没坐过这般好的马车,没有被人这般护着过,没有涂过她给的那样好的膏药……
苏倾语见她吸了吸鼻子,失笑地轻柔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没有在做梦,往后都会是好日子的。”
马蹄声忽浅忽深,一路到了锦绣街。
街道湿漉漉的,湿滑的地面上倒映出街道中的稀疏人影和一座座商铺。
“东家,你回来了!”
玉桃眼前一亮,跑出铺中来迎,语调轻快。
见着马车中的绣娘们,她又嬉嬉笑笑地迎她们进去,一面给她们备干净的衣装,一面同她们笑成一团,表情夸张地同她们说着前些日子棉华铺的事。
苏倾语眉眼弯弯,收了伞同她们进了铺子,没注意远处站在屋檐下的一个衣装鲜艳女子正看着她们。
她的神情轻蔑,淡淡地瞥烟裁坊一眼,面容竟与当时怂恿旭安的女子无二。
女子嗤笑一声,“这么一群小丫头片子,竟也能惹得旭安如此乱了分寸。我当旭安会残存点理智,没想到唬一唬便自乱阵脚。”
“主子,这些绣娘是烟裁坊雇来为“成衣大会”做准备的吗?我们当真不下手?她们若在大会中大放异彩,咱们铺子也会受到影响啊!”
女子道:“就她们?也配?她们能怎么样?”
她的语气满是不屑,“谁知道她们真要去了成衣大会,是大放异彩还是会丢尽颜面?”
……
铺子内,苏倾语无奈地叹了口气,制止了玉桃还要同她们絮叨的动作,轻笑道:“玉桃,先别闹了,拿些伤药来,先给她们上药。”
“上药?”玉桃眨了眨眼,似有不解,也还是照做了。
待她拿了伤药来时,绣娘们背部狰狞的伤疤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玉桃瞪大了眼,正欲惊诧地开口,苏倾语怕她的话没分寸,伸手接过药,打断道:“别吱声,拿药来。”
玉桃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乖巧地凑在苏倾语身边帮她。
冰凉的膏药划过脊背,带来一阵阵柔和的痒意。
苏倾语见她们疼得轻轻哆嗦一下又一下,开口转移她们注意力道:“你们平日在华锦庄都刺些什么纹样?”
“有宝相花纹、长寿纹、莲花纹……戗针、铺绒绣、锁绣都有。”揉至痛处,名叫知许的绣娘轻嘶一声,紧紧抿了抿唇。
她闭了闭眼,又缓慢地思索着,“来华锦庄的贵人们很多,更喜欢宝相花纹一些。”
可她们也有许多不熟练的针法,不及那些庄子中被器重的绣娘,自认在华锦庄中不算突出……
不然为什么天天挨打?
知许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感受着身后愈发缓慢的动作,语调有些沮丧,轻声道:“苏姑娘,你是不是后悔了?我们也没这么好……”
可身后的二人都没有听见。
玉桃听她们会这般多纹样针法,惊喜不已,轻快地对苏倾语说:
“东家,这些绣娘是要准备着参加成衣大会的吗?”
知许诧异地侧过头去,只见玉桃眼里有光,满是满意和自豪,笑眼弯弯,眼神里哪有一星半点的嫌弃?
苏倾语手上动作一顿,歪了歪头问道:“成衣大会?这是什么?”
玉桃一拍脑袋,“忘了东家你不知道——!这个比赛可是咱们锦绣街的老传统了,在两个月后举行,是和知春里一起办的选衣大会呢!”
“嗯?”苏倾语明显不知情,等着她继续说。
“参加的成衣铺子各显神通,交出一件最满意的成衣。最终由宫里的画缋官来选出最好的一件——夺魁的铺子能去文绣院看看呢!”
文绣院?
文绣院掌编织刺绣,精细绣制料子数不胜数,不乏胜于华锦庄的成熟绣娘,如若有机会能让姑娘们学上一二……
也是一桩幸事,对她们也是好事。
苏倾语一面想着,又听玉桃小声道:“而且……听说今年三皇子也会来!”
苏倾语挑了挑眉,叶诀?
他来凑什么热闹?
玉桃见她疑惑,补充道: “知春里有位尚书员外郎和三皇子有些认识,说了此事。三皇子为着给他母妃备些新奇礼物,也会来成衣大会看看。”
叶诀一向孝顺,她是知晓的。从六品员外有什么选权?既然如此,此次成衣大会定是紧着叶诀去的。
所以,此次大会的夺魁衣装……要着新奇?
苏倾语缓缓眨了眨眼,脑中浮现叶诀的母妃靖妃的模样。
靖妃一双美眸流转温柔,嘴角噙笑,白皙面颊泛着红润,却总有些脱尘之感。一颦一笑端得得体,平日穿着素雅。
苏倾语不自觉噙起一抹笑来:靖妃平日穿得太素了,如若衣装上加些鲜艳的妆花,定然好看。
既然这般,来的又是老熟人,那她倒真要去看看了。
玉桃依旧欢喜,眉毛要挑到天上去,在一旁笑道:“倘若真能夺魁……咱们也算是给皇室制过衣服的人呢!”
苏倾语弹她脑门,“你呀!她们刚从华锦庄出来,还提皇室的事,不是戳人心窝子么?”
几位绣娘轻轻笑着,“我们虽从华锦庄出来,可当真未曾见过贵妃一面呢!”又撒娇道,“也让我们去试试罢!”
……
两个月对于制成衣来说太过紧凑,好在她们都是熟手,苏倾语这些日子也一并待在铺子里。
于是几人就围在她的小桌案旁,凑在一起笑闹着讨论着,你看我,我笑你,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徐蕴是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姐姐,自然对她们多照顾些。苏倾语照顾着她母亲的病,预支了好些银钱,她没了顾虑,自然全心全意。
“咚——”
在欢声笑语之中,成衣大会开始了。
近夏之时,知春里架起了个高台,装饰着显眼热闹的红绸,上面摆了几把红木圈椅。
高台之上,整齐划一地摆着一个个精致架子,一件件鲜亮的衣裳置于其上,被阳光照射出漂亮的波澜光泽。
“三皇子——请喝茶,请喝茶!”
李员外双脚踱步,忽而犹豫,忽而堆笑,僵着一张脸奉承地挤在叶诀身边,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他。
文绣院的许姑姑端正地坐着,不往他们二人那看一眼。她神情严肃地扫视四周,末了又收回目光,审视般看着面前挂着的鲜亮衣装。
叶诀不喜这种拘谨的架势,歪歪扭扭地靠在圈椅上,神情满是无聊,漫不经意地瞥着衣架上的衣装,
“这里面真有新奇衣裳?我看和我母妃平日穿得也差不多,没什么稀奇。”
全是什么花里胡哨的。这些衣服被阳光一照,几乎要闪了他的眼。叫他看什么?
许姑姑看他一眼,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锦绣街和知春里是京城尚可的裁缝街,成衣铺子众多,这几年,不错的衣服也不少。殿下,既然来了,便看看罢。”
叶诀敷衍地应了,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着,忽而和人群之中戴着面纱的苏倾语对上了视线——
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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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