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膺行步如飞,心中有莫名的恼意。他并不曾想到,容氏少夫人居然有这般心胸,被人害到如此地步,竟还能不惊不愠。
他本来想着,若容氏被急怒冲昏了头脑,要以家法处置水心,或要去大牢问个究竟,自己到时便可以“家法高于国法”的僭越干涉之名去皇帝跟前告他“居功自傲”。万万没料到容氏这般克制,句句让人挑不出毛病。
翎儿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裴太医……你走慢些……翎儿……翎儿……跟不上了……”
裴少膺这才停了脚步,回头看向翎儿时,眼中漠然,并无半分温柔:“翎儿送到此处便罢,少夫人还等着你服侍。”
翎儿顿时红了眼圈:“裴太医,你那日托我偷取蜜饯时,并不是如此薄情。我还记得你搂我入怀,口口声声说以后要带我一起回京城。距今不过数日,你竟变了心。”
裴少膺走到翎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薄唇轻启:“翎儿这样温柔体贴,少夫人素来又疼你,怎会放你走呢?再说了,夺人所爱,岂是君子之道?”
翎儿越发委屈:“你抢了三公子的女人,难道就是君子之道了么?”
裴少膺眸光一敛,面带不悦之色,正要开口,却听翎儿不甘地嚷道:“那会做饭的狐狸精有什么好?言行轻佻,不守规矩,口无遮拦,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上次就差点出口成祸,惹得少夫人差点下了逐客令。以后若娶了她,还不知道怎么着呢!你难道不知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么!”
裴少膺心中一动,忙和软了口气,轻抚着她的鬓发,温柔道:“你瞧你,我不过开句玩笑,你就恼得什么似的。有翎儿这般美娇娘在眼前,我哪里看的见别人。倒也是我走眼了,本以为江姑娘是个沉稳的,堪以为友。”
翎儿醋劲越发上来了:“她哪里沉稳了?来了没一日,居然做出了一道叫做‘懒龙’的肉馅卷子,你都不知道当时少夫人脸色有多难看!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偏起个犯忌讳的‘懒龙’,可不是没见识么?”
裴少膺唇边的笑意越发深沉,轻轻揉揉翎儿的头发,宠溺道:“休提这些不愉悦的往事,我的心你还不明白么。今日我出府置办些药材,回来带好脂粉给你。”
裴少膺姿容本就出众风流,如今又温言软语,凤眼融情,翎儿此刻自然是他说什么便信什么,二人温存了片刻,翎儿才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府去。
裴少膺出了府,却并未往药铺去,而是径直去了曼陀果子铺。曼陀果子铺的女掌柜木蓁正低头侍弄门口的夹竹桃,见裴少膺来了,便浅笑着招呼道:“公子来了。主人已在秘室相候。”
木蓁将裴少膺引入后堂,卷起墙上挂的一幅桃花图,竟露出一扇小门来。木蓁道:“公子请。”
裴少膺看了一眼木蓁,并未多言,便走进那门里去。那门通向一间耳房。耳房里陈设精雅,香雾缭绕。有一美人正往博山炉里添香,姿妍神媚,素手如玉,不尽妖娆。
她听闻动静,也不抬头,只柔声道:“公子果然怜香惜玉,不舍得让我空等。”
裴少膺素日风流,含笑道:“美人有约,岂可辜负。不过姑娘的确胆识过人,如今官府已满城通缉姑娘,姑娘竟还有如此闲情。”
那美人一双勾人妙目在裴少膺面上流连片刻,才笑吟吟道:“他们怎会想到,我就藏身于他们搜查过多次的曼陀果子铺。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美人见裴少膺神色丝毫未动,便开门见山:“昨日若非公子仗义相救,我今日只怕已身陷囹圄。你我既有这般缘分,不如携手共谋大事。”
裴少膺肃容道:“姑娘这话少膺并不明白。你是北夏奸细,我是大宁子民,道既不同,何以为谋。”
美人不以为忤,走近裴少膺身畔,娇声道:“我与陆长离是国仇,你与陆长离有家恨,你我也算是同仇敌忾。”
她的手轻柔拂过裴少膺的衣襟:“是不是?我的吴公子。”
裴少膺如闻雷击,强自定下心神,冷冷道:“你如何知道!”
美人笑意中隐有得意之色:“令尊吴太守治理江城,呕心沥血,却被身边人陷害,诛灭满门。唯有吴公子,因天生体弱,自幼被寄养在道观,并不曾写入家谱,这才逃过一劫。”
裴少膺闭上了眼睛,漫天血色铺天盖地而来。一声“开斩”,人头零落。有父亲吴廷实,有母亲裴氏,有他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他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了血脉相连的锥心之痛。
他一出生,家里便拿着他的八字出去寻高人批命,结果竟说他天生煞星,克父克母,须自小养于佛道门下,修身养性,过了弱冠之年再接回吴家认祖归宗,才可一切无恙,光宗耀祖。
父亲便求上了凌虚观,请观主冲和道长收幼子为徒。冲和道长给他取了道号“少英”,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他也不负厚望,十六岁时医术便已大成,时常下山为村民义诊,被村民敬称作“少年医仙”。
那些年,吴太守夫妇常以祈福之名前来道观探望。他从未叫过他们一声爹娘,却深深明白,他们对自己十分在意。他暗自发誓,定要成为他们的骄傲,要做整个大宁国最出类拔萃的医者,像师父一般悬壶济世,救困扶危。
然而,他们终究未等到自己二十岁。离二十岁尚有四日,他正在房中清修,师父忽然告知他,吴太守因贪墨赈款、私抬粮价、草菅人命,要被满门抄斩,时辰就在今日午时三刻。
他匆匆赶下山去,却连爹娘的脸都来不及看分明。人头纷纷落地,遍染血污,已分不清面目。
四周百姓解恨地高呼“陛下圣明”、“老天有眼”,唯有他恨得双眼血红,却只能咬着牙默默离开,不能被人发现身份。
他还未及认祖归宗,未及膝前尽孝,未及唤他们一声“爹娘”,便已成了孤家寡人。
什么“陛下圣明”,什么“苍天有眼”,都是假的!他明明是自己的好父亲,怎会不是百姓的好父母官?他对自己那般慈爱,连道观的草都不舍得踩坏一棵,怎会罔顾人命,将上书学子乱棍打死在府衙前?
一定是有人陷害,一定是别人的错!这个世界都有错,他们都该死!
旁边两个年轻男子正窃窃私语。一个道:“听说这次江城之祸能上达天听,多亏了陛下派来暗访的陆家三公子陆长离。三公子果然年少有为。”
另一个道:“可不是!永恩侯府家的公子,个个都是少年英才、国家栋梁。听说当时三公子拿到吴狗官亲信赵十五所持的证据,便立即日夜兼程赶回皇宫,路上被吴狗官的人劫杀,险些丢了性命,好不凶险!”
他在袖中攥紧了拳。皇帝,陆长离,赵十五,你们谁都别想余生安稳。远的可徐徐图之,近的,便从赵十五开始。
那天夜里,他险些从仙风道骨的医仙道长变成了手染鲜血的杀人恶魔。
他扮作游医,趁着夜色来到了江城郊外三十里的赵十五家。江城水患初平,郊外农田屋舍毁坏无数,道路边躺满了饥寒交迫的流民。
赵十五家里,茅檐破旧,风雨难敌。他的遗孀正抱着发高烧的幼儿,哀哀哭泣。他满面温和地为孩子开了汤药,又细心为他们煎好。孩子病着喝不进药,他又教妇人以口将药渡入孩儿口中。
面前情景何等慈爱温柔。那母亲喂药时,眉目间的神情,就好像那孩子是她一生唯一的寄托与珍宝。他再也看不下去,既酸且恨地闭上了眼。
他徐徐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那妇人从衣柜中匆匆拿出一串铜钱和几个鸡蛋,面带惭愧地请他收下。他接过了,抬头看见了那母子二人感激的笑意。
他奔向郊外荒野,看着群山大叫出声。他徐徐摊开手。手心被月光映得青白,掌心里的,是一截汗津津的断肠草。
他终究还是未将那截能顷刻间便要了母子二人性命的草药加进药吊子中去。他无法忘记,自己是个医者,他的双手只能救人,不可杀生。
第二日,他便辞别了师父,离开了凌虚观。他改换了名姓,凭着一身出众的本事与“冲和道长亲传弟子”的身份,通过了层层遴选,进入了太医院,又机缘巧合,因这双眼睛生得酷似皇帝故人,而得了皇帝提拔,一飞冲天。
医术用不得,那他就要用权力来报复,要借别人的手快意恩仇。男宠又如何?佞臣又如何?他本就再没什么可失去。
裴少膺从往事中回神,那美人噙着笑看他:“吴公子,大宁国没了陆长离,仍是我北夏劲敌,国力并无丝毫折损,而你却能报满门血仇,这笔买卖,你并不吃亏。”
裴少膺的唇边终漾起笑意,重重的地点点头:“好。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美人嫣然一笑:“我姓华,小字夭夭。”
周末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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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断肠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