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重摇头:“我几个月前才来此处,并不知晓。原先的老掌柜回乡养老前,也并未对我有交代。”
江流春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店里今日可进了新鲜肉菜?”
林德重道:“已送到后院厨房去了。佟福正在清点。”
江流春点点头,穿过前厅,往后厨去查看了一番,心中大概有数,又吩咐佟福去采买了一批食料。
紫苏皱着眉头跟在江流春身后,犹豫了许久,终究道:“姑娘,店里的银钱,还够撑五日。”
江流春一愣:“五天?”
紫苏叹气:“如果五日内还不曾盈利,只怕就又得林掌柜贴钱了。”
江流春深觉不妥,犹豫道:“嬷嬷,你带来的四口箱子里,有银子吗?”
紫苏无奈:“姑娘每月的月钱都是有定数的。咱们在府里时,姑娘的月钱是五两银。老奴是太太跟前的老人,有些体面,得一两。桂子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得一吊钱。其余小丫头和婆子们不过一人五百钱之数。零零总总算下来,每月发到咱们院子里的不过十两银子,只基本够日常花销。梁氏给姑娘做衣裳首饰倒是十分大方,衣食住行都拣好的来,可银钱却是牢牢地控在手里,绝不多给的。”
江流春脑海中默默弹出张爱玲《金锁记》里形容曹七巧的话:“她戴着黄金的枷,却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
锦衣玉食,香车美宅。荣华不尽,却身无余财。也不知她是该笑还是该哭。
梁氏这一招倒是用的好,人尽皆知她好吃好喝地娇养着原配遗下的孤女,占尽了舆论优势。这孤女还是个废柴,谁又能责怪她取而代之占尽家产呢。那可都是“为了她好”呢。
摸着身上那衣料金贵、刺绣华美的衣裳,江流春十分难过。要把这衣裳换成钱,该多好啊。
紫苏看出江流春的心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道:“林掌柜自有一家老小要养,不能再让他倒贴使费。太太在时,暗地里为老奴置了宅院和田地,只怕老奴老无所依。老奴无儿无女,说句没尊卑的话,早已把姑娘当成自己的骨肉,日后伸腿去了,这些身外物也都是要留给姑娘的。若过了这几日江家还不曾拨银子来,老奴自可贴补。”
江流春眼睛湿了,一把抱住紫苏:“嬷嬷,谢谢你。”
她不曾想到,紫苏对梅含英母女的感情,早已超出主仆之分,成了无私的亲情。在这人人各怀鬼胎的江家,能遇到紫苏,实在是老天的恩赐。她是真心对自己好。
不过还有一点实在是令她想不通。紫苏是梅含英的下人,梅含英尚且能为她考虑周全,为何偏偏不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做长远打算。这个谜,只怕只有那本手记能解答了。
这么想来,芜音倒真的是可怜,竟摊上这么个原生家庭。
紫苏被江流春一抱,有些不习惯,轻轻拍着江流春的背,笑着安慰道:“姑娘不哭,跟老奴说什么谢。老奴的命都是太太救的,这条命就算是还给姑娘,也是应当的。”
江流春瞪圆了眼睛,正要发问,却见紫苏笑着把这话圆了过去:“姑娘,老奴陪你去前面瞧瞧。只怕林掌柜正找我们呢。”
江流春见紫苏不愿多说,便也不追问。二人一同往前厅走。
江流春道:“嬷嬷,你视我如女,我也把你当自家长辈般敬重。以后嬷嬷不要再自称‘老奴’了,我听着心里难受。”
紫苏眼中有水光闪过,郑重地点头:“都听姑娘的。”
蔬食器皿齐备,江流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可惜天不遂愿,直到夜色降临,也未见半个食客。店门口的麻雀倒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叽叽喳喳欢闹了一整天。
江流春本不打算抛头露面引人注目。前厅和后厨之间隔着一个院子,两侧有三两间空着的厢房,江流春便让佟福收拾了一间出来做自己的“办公室”,在里面坐着等单子。
结果这一坐,就是一天。她除了给店中众人做了一顿午饭,再不曾有动火的机会。
江流春百无聊赖地从后院走到前面来,盘算着今天不如就这么打烊了,回去泡个花瓣澡,好好琢磨琢磨这店该怎么开。干等着总不是个办法。
忽然,有人疾步而来,急促地道:“店家!”
江流春被吓了一跳,从柜台后探出头一看,竟是个十六七岁、马夫打扮的少年,生得英挺清俊,却衣衫残旧,还有些刀痕血迹。
江流春无意中瞧见他腰间配了匕首,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马夫,心下十分忐忑,强作镇定地道:“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那少年瞧见说话的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不由一愣:“你家大人呢?”
江流春四下环顾,紫苏、林掌柜、佟福竟都不在店里,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就是大人,客官有事,说与我便好。”
江流春一边说,一边暗自从柜台里摸了一把裁纸刀藏在袖中。她直觉这少年不是泼皮恶棍,却又不敢轻收防人之心。
那少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心一横,决定赌一把:“小妹子,我得罪了人。追杀我的恶人顷刻便到。我有一物,重逾性命,请你帮我保住它。”
江流春看着那少年澄澈坚毅的眼神和面上的斑驳伤痕,不自觉地点点头。
那少年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长的油纸筒,不到两指粗细,外皮已被血污染成褐色,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后退一步行了大礼:“小妹子,拜托了。”说罢就要出门。
江流春握着这纸筒还未说话,便隔着窗子瞧见有数个火把由远及近。她一咬牙,一把拽住那少年,往后院走去。
江流春进了厨房,四下环视,目光落在屋角那口三尺高的乌漆麻黑的大水缸上:“你快躲进去!”
那少年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流春听着外面逐渐喧闹起来,实在没工夫跟他多言:“进水缸躲着,要命就别说话!”
那少年立刻纵身一跃,动作轻捷地跳进水缸里。水缸所在之处背阴,不凑上前仔细看,一般发现不了。
江流春立在砧板前,深呼吸三次,拿刀强作镇定地切起菜来,耳朵却竖着,用心听着前头的动静。
前面响起了佟福的声音:“客官您慢点!小店这门,可是不禁踢啊!”
有一男子声音沙哑,语意粗横:“把那小子交出来!否则我砸了你这破店,打断你的狗腿!”
佟福赔笑道:“客官,这店里除了小的,再没别的小子了。您老要不然去北边的宝味居,那边人多客满,说不准有您要找的人。”
只听“啪”一声脆响,佟福一句“你凭什么”还未说全便戛然而止,只余痛苦的“呜呜”声。
那男子吼得声如洪钟:“你们这群饭桶!傻站着做甚?还不快给老子把这店搜个底朝天!抓不着那小子,拿不到东西,谁也别想活!”
江流春头上冷汗直冒。自己只怕是给店里惹了大麻烦。但愿紫苏和林德重这会儿别回来,还能少连累两个人。
她环视四周,忽然有了主意。
她走到水缸前,拿了块干净的厚布,递给少年:“你拿它紧紧掩住口鼻,闭上眼睛。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出声。呃,一会可能……有点呛。”
水缸里存了半缸水,少年伏身缸中,周身已湿透了大半。他抬手接了厚布,轻声道:“对不住,连累了你。”
江流春苦笑着把水缸的大木盖子盖严:“哥们儿,你的歉意我收下了,我们都自求多福吧,我总不能把你交出去。”
那暴戾男子押着佟福走进后院,便闻见一股子辛辣的味道从厨房紧闭的门内散出。
暴戾男子拽着佟福的衣领子,狠狠地将他推出去:“还不过去看看,难道还要老子过去吗?”
佟福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推开厨房的门,立刻被一股子辣烟呛得流出了眼泪。
一个清瘦娇小的少女系着围裙,举着锅铲,涕泗横流地冲出来,一双杏眼熏得如兔子一般,弯腰咳嗽不止。
佟福心中着实着急上火。这男人穷凶极恶,出手极重,姑娘弱不禁风的,若伤着了吓着了可怎么好。
佟福忙冲上去扶住少女,道:“姑娘,你在闹什么?”
江流春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缓了片刻,才哑着嗓子艰难道:“我在厨房里翻到好些干辣椒和辣椒籽,就想自制些辣椒粉做菜用。没想到这东西用大火炒了居然这般呛人……还好你来了,要不然我就要呛死在里面了。”
江流春用来炒辣椒的锅灶本就靠近门口,此刻风起,将那辣椒粉末往门外吹去。暴戾男子和其打手忍不住都咳嗽了起来,一个个涨红了脸,十分狼狈。
佟福很像趁此机会给江流春使个眼色让她快跑,可惜那辣椒粉太过霸道,他自己连眼睛都睁不开。
江流春似是才发现那群不速之客,一脸惊喜地道:“佟福,这几位客官是来用饭的?还不请去上座!咱们店里都多少天没来过客人了,这次好了,一来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
江流春一边拍打围裙上粘的辣椒面,一边热情地道:“客官您吃些什么?麻辣牛肉水煮鱼,香辣鸭脖小炒肉,辣子鸡丁泡椒笋,尖椒酿肉冷吃兔……咳……咳咳……”
暴戾男子被呛得后退三步,瞪着佟福道:“这疯丫头是哪个?”
佟福一边咳一边道:“这是敝店……新请的……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