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骑射课。因为上课的都是王公贵族,其中也不乏嫡出大小姐,她们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纤纤素手恨不能日日包起来养着才好,如果学习骑射那无异于把那双娇滴滴的手拿刀乱剁了,因此这门课针对的只是男学子,女学子则可以在旁欣赏观看。
反之,琴类专攻的也是女学子为多,男学子大多是在一旁品赏。
骑射课是在室外校场上学习,夏侯淳跟在人群后面往校场上走。
外面日头正大,好些小姐受不住日光的灼热早早告了假,由婢女搀扶着先行下学回府了。夏侯蝶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往常她自然也是不会上这种体力课的,可今日竟然跟着一起来了。
而且眼神时不时的就往夏侯淳那边瞧。于丹也跟在她身旁,两人偶尔相互窃窃私语几句。
夏侯淳完全忽视夏侯蝶不怀好意的眼神,当她是空气,气的夏侯蝶暗暗咬牙,只恨自己不能放狗去咬她。
这厢暗流涌动,那厢计晖已经等候这群官家子弟多时。
与寻常锦衣华服的女子不同,只见计晖一身黑色武功服,双袖都被黑色腕带紧紧包裹住,长靴勾勒着她紧致有力的小腿肌肉,整个人看着既修长又利落。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就算是迎着烈日也目不斜视,正经中又带着一丝呆板,看着颇为无趣,倒教人没心思在意她那天生俊美的面容。
校场正中间设了三尊靶子,夏侯淳一行人围着巴子成一个大大的圈,规则是每人配备三支剑,围着靶子骑马三圈,一圈射一箭,每尊靶子都有箭矢则通过,不记分数,反之则是不合格。
不过这也不是比赛,通过与否问题都不大。只是在场上课的都是半大的小子,平常也高高在上惯了,这会若是输了心中都是不服,面上也挂不住,因此倒是个个聚精会神,认真得很。
夏侯淳前世今生都没碰过马,也没摸过箭,更遑论骑马射箭了。她纯是奔着计晖来的。
上一世她们交集不多,可就是那一点点的交集,成为了她短暂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
所以这一世有计晖的地方,她都会忍不住想要跟随。
夏侯淳兀自想着事情,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有多炙热,炙热到计晖惯是平淡的脸上都微微皱起了眉,与夏侯淳四目相对。
计晖眼里满是探究。
校场上的校验似乎与她们无关,那些个少年倒是比的热血沸腾,谁也不肯输谁,有人喝彩有人起哄,好不热闹。
“夏侯蝶,你行不行啊?”一少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夏侯淳被哨音惊的猛地回神,视线便落入了计晖那幽深的眸子中。她粲然一笑,冲计晖眨了眨眼。后者明显一愣,然后便迅速移开了眼。
嘿,真容易害羞。
夏侯淳好笑的摇了摇头,复又去搜索夏侯蝶的身影。只见她由人搀扶着上了马,一手握箭一手拿弓。夏侯蝶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夏侯淳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有人扶着马匹,她下一刻就会掉下来。
饶是这样夏侯蝶还是坚持要骑马射箭,夏侯淳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可又觉得这便宜妹妹不至于蠢到当众做什么出格的事。
“夏侯蝶快下来吧,等下摔下来可真就糗大了,你爹的脸面你还要不要啊!”还是有少年好心的提醒她。
夏侯蝶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怒道:“赵云你闭嘴!”
被唤作赵云的少年也生气了:“哼,不识好人心!摔了可别哭,没人扶你。”
夏侯蝶不理会他,她战战兢兢的用小腿夹了一下马腹,那马儿收到指令,开始小跑起来。夏侯蝶被吓得惊呼了一声,好在她手中拉着缰绳,这才没被甩下来。
夏侯蝶骑着马溜达了半圈,身体也逐渐适应了马儿的速度,她趁此抬起手往靶子那里射了一箭,很可惜力道不够,箭矢才走到一半便没了劲儿,直直落在了地上。
第二箭倒是够力,可惜准头不够,射偏了。
见此夏侯淳也没兴趣再看了,她刚想移开视线猛地就觉哪里不对,夏侯蝶第三圈根本没看靶子,而是一直盯着她!
不能吧?
可惜,你想躲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夏侯淳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支离了玄的箭便直直朝着她的门面射来,箭矢破风之声凌冽,要不是这箭是来取她小命的,她甚至都想为夏侯蝶拍掌叫好,要力道有力道,要准头有准头!
这一箭用尽了夏侯蝶的力气,说是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夏侯淳扪心自问,前世今生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这个便宜妹妹的事,怎的夏侯蝶对她怨念就这样深?
校场上看到这一幕的少年们顿时吓的愣怔了,甚至都屏住呼吸,他们从小到大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目之所及无不是寻欢作乐,哪里见过这种吓人的场面?
就在夏侯蝶那支箭的箭头离夏侯淳的门面只有一指的距离时,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箭势如闪电般从夏侯淳的侧面嗖的一声飞来,那速度快的甚至连眼睛都无法捕捉住,只听“噌”的一声,后来的那支箭将夏侯蝶那支擦着夏侯淳被风带起碎发的箭狠狠射穿,最后由那支箭带着夏侯蝶的箭深深地射穿在远处的榕树上,发出一声利箭射入木头的巨响。
那边夏侯蝶因为射最后一箭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导致身形不稳,手忙脚乱中牵着马的缰绳被她死死勒住,那马儿受了惊怕的撒开蹄子狂奔,人群四散开来,校场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尖叫声,惊呼声,求救生四起。
夏侯淳劫后余生中看见计晖正骑着马朝夏侯蝶那边追去,刚才那救了夏侯淳的一箭正是计晖骑在马背上射出来的,由此便可见计晖箭术之高超。但凡她偏了一点点,夏侯淳就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届时大仇未报又添新仇,恐怕夏侯淳下了黄泉都要气的飘上来狠狠抽夏侯蝶几耳光。
她上一世怎么没发现她这个便宜妹妹竟是比她蠢得还要令人发指呢?夏侯淳想想真是都要被她给气笑了。
那厢计晖骑着马如鱼游水般自如,她很快追上了夏侯蝶受惊的马,从马背上翩然起身轻飘飘的落在了夏侯蝶身后。计晖从夏侯蝶手中扯过缰绳只轻轻拉了几下,那受惊的马儿便很快在她的手下变的平静下来。
好在是计晖迅速做出反应,出手平息了这场纷乱,才没有产生踩踏死伤事件。
夏侯蝶明显也被吓得不轻,于丹将她从马上扶下来时直接瘫软在了对方身上,一张小脸煞白,嘴唇都止不住的在颤抖。
夏侯淳快步走过去,在众人惊魂未定的目光中,抬手用力给了夏侯蝶一巴掌:“蠢货,当众射杀娣姐,引起动乱造成恐慌,你视泰平律法为何物?你视夏侯府的脸面为何物?你视父亲母亲为何物?”
“我…”夏侯蝶被夏侯淳这一巴掌打的措手不及,脑中翁的一声直接懵了,哭也哭不出来。
她本来计划好了,射中夏侯淳以后她就佯装坠马,届时她也受了伤,事后只要说自己不小心射偏了也没人会去追究她话里的真假,而夏侯淳则会永远消失在她面前。正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计划。
只是她低估了自己的决心,方才当真要从马背上跌下去时恐惧抢先占据了她的大脑,身体不受控制的就紧紧拉着缰绳不放,导致那马受了惊,四下乱蹿。而让她更没想到的是计晖的骑射竟然那样的出神入化,在那么远的距离之下,也能准确无误的将她的箭射穿,救下夏侯淳。如此一圈下来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再被夏侯淳占了先机反咬她一口,一时间她根本找不到说词来回怼。此时她很后悔,明明昨晚母亲已经告诫了她现在夏侯淳今非昔比,在想出万全之策前万万不要去招惹她。可她还是一意孤行只当夏侯淳还是以前任人摆布的蠢货,这才反惹了一身骚。
于丹见夏侯蝶被打了,连忙护在身前娇喝道:“你,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打人?”
“本小姐乃夏侯府嫡出大小姐,夏侯蝶今日故意射箭加害于嫡长姐,本小姐打她一掌都是轻的!”夏侯淳俯视着相互搀扶的两人,冷哼一声,强压着怒意道:“今日之事乃我夏侯府家事,外人还是别插手的好,不然,难保夏侯蝶下半辈子不是在牢狱里过。毕竟,杀嫡,国法不容!”
言外之意就是夏侯淳不走官府,只以家丑来处理这事儿。这说到底也是为了夏侯蝶好,毕竟杀嫡长姐的名声传出去了,夏侯蝶这辈子也就毁了。
夏侯淳当然不会好心到为自己仇人的下半辈子着想,只是现在她还没有能力彻底毁了王氏,只要有王氏在,夏侯蝶这事儿迟早会被模糊过去,与其等着王氏求夏侯平想尽办法保下夏侯蝶,倒不如现在就卖夏侯平一个面子。
毕竟,让敌人死容易,让敌人生不如死的活着,可不容易。她迟早会将王氏母女的真面目,一层一层扒给夏侯平看。让他看看自己十余年的枕边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女儿,究竟是什么货色!
在场的官家子弟哪个家里父亲没个三妻四妾,自古嫡庶便是水火不相容,他们自幼也是与家里庶生子女一同长大的,对此也是深恶痛绝。此时再看夏侯蝶时表情都有了些嫌恶。
赵云是个直性子,他道:“夏侯蝶,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平常装的柔弱心思却如此歹毒,真乃小人!”
夏侯蝶失了脸面又气又急,死死盯着夏侯淳仿佛要将她生剥活刮才解恨。
“你们都回去。”计晖一下令,那些看热闹围观的官家子弟顿时做鸟兽散。她打发走了在场看热闹的一众人,又对夏侯淳,夏侯蝶两人道:“你们两个留下来,我会通知夏侯大人来国子监接你们回去。”说完便转身走了。
夏侯淳小跑着追上了计晖,她跟在计晖身侧,整理了一下心绪后才开口道:“计将军,今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计晖冷漠道:“职责所在。”
“计将军对我是不是有意见?”
“没有。”
“那计将军为什么不看着我说呢?”
计晖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夏侯淳,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以前见过我?”
夏侯淳调皮的眨了眨眼,道:“计将军忘性真大,我们昨天早上就见过了呀。”
计晖仍是板着一张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夏侯淳心惊于计晖的敏锐,只是重生这种事,说出来谁都不会信吧?她只是犹豫片刻随后笑了笑,道:“儿时见过,计将军十五岁一战成名嘛,凯旋回京那日英姿飒爽,永生难忘啊。”
计晖眸色深沉的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而是快步离开了。
夏侯淳知道自己这浮夸的说词计晖定是不信的,可是不信又如何,就算她说了真话,计晖照样不信。反正左右都是不信,还不如怎么能逗计晖,就怎么说。
夏侯平这厢刚从宫里回来,就接到国子监书童的邀请,屁股都没坐热便又匆匆赶到了国子监。
夏侯淳站在连廊上百无聊赖,四下寻了个小石子儿踢着玩,踢踏踢踏的声音好不欢乐。
而反观夏侯平正在书房内接受国子监祭酒痛心疾首的谈话,虽然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夏侯蝶早乘着自己的马车先逃回家了,蠢劲过去后立马想到寻避风港躲躲。
这一通批判从日落西山讲到了月儿高挂,夏侯平出来时,脸色已经黑的如煤炭,满脸风雨欲来。
夏侯淳才不会傻到这时候去招惹他,乖乖跟在他身后一字不提下午的事儿。两个人坐在轿撵内各占一边,车夫行马很稳,夏侯淳今日起的早又累了一天,倚着后背昏昏欲睡。
“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夏侯平突然沉沉发问,语气中满是怒意。
夏侯淳陡然间清醒过来,她望向夏侯平,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女儿不知父亲是何意?”
“何意?”夏侯平猛地拔高了音量:“家丑都传到了国子监,还不知自省?当众让蝶儿出丑,你就是这般做长姐的?”
夏侯淳反问道:“在父亲心中,女儿便是这样不通事理的人吗?夏侯蝶今日意于取我性命,这是大家亲眼所见,父亲若是不信,明日我便去官府报官找他们做证人,届时真相大白女儿也不必蒙受不白之冤。”
夏侯平压低了声音,怒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女儿不敢。”夏侯淳讽刺一笑,道:女儿只是没有妹妹好命,能得到父亲大人的庇护,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找官府自证清白。女儿谨记父亲上学前的叮嘱,不做让您丢脸的事儿,如今二妹做出谋杀嫡姐这大逆不道的事来女儿都自吞苦果,女儿知晓妹妹是父亲大人从小捧在手心宠大的,所以今日出了这等性命之忧的大事,女儿也无意闹大,只与大家说这是家事。女儿自认于情于理都叫人挑不出刺,女儿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问责于女儿!”
“难道,是因为女儿自幼丧母,无人可护吗?”
夏侯淳这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把利刃,直直插进了夏侯平的心脏。
这十几年如一日的忽视现下变成了巴掌,狠狠打在了夏侯平自恃清高的脸上。方才祭酒的话也犹在耳边:“忽视会毁了一个孩子,纵容也会毁了一个孩子!”
叫外人都看不下去出言提醒,他的心得是有多偏?
看着夏侯平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的脸,夏侯淳心中只有阵阵冷笑。这个骄傲了半辈子的男人,自以为做人做事无人可挑剔,却不知他的后院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贻笑大方!